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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塞缪尔一把推开门后,他便带着莉莉和亚伯还有两个侍从在青铜宫内绕来绕去,一群人像一群误闯迷宫的猫。塞缪尔在前头一边走一边吹口哨,时不时还绕到喷泉边摸鱼。 莉莉忍了又忍,终于问出声:“你到底准备怎么去找证人?” 塞缪尔头也不回:“我不知道。” 莉莉的脚步一顿:“你不知道?”语气像是极度克制的平静。 “对啊。”塞缪尔把手插进口袋,耸了耸肩,“‘等看到桥时再过桥 ’,没听说过?” 他说得那样自然,就像是在论述真理。 “换句话说,你根本没计划,”莉莉生的气从她的话语里跑了出来,“你是不是还指望在青铜宫里再碰上一个刚好会撑船的神秘人?” 就在她说完的下一瞬,一阵小跑的急促脚步从远方响起。 “我、我……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说话的人镜片一边跑一边反光,嘴里喘着气,圆眼镜几乎滑到鼻尖,脸涨得通红,像刚从灶炉里捞出来。 “龙华?”莉莉略显惊讶。 她突然想起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毕竟如果见到的话他不会放任亚伯去跟莉莉他们探案的。莉莉甚至有些好奇他最近去哪了。 龙华像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狼狈,当场站直,重整呼吸,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努力换上一副“我一直很稳重”的表情:“龙柊小姐和龙邕少爷,已经先一步带亚当大人与该隐大人前往港口了。龙家命我来请各位一同前往——参与海神祭典。” 他说得一板一眼,尾音甚至带了点朗读课文的抑扬顿挫。 “我还以为你是来邀请亚伯约会的,就跟整天缠着该隐的那位小姐一样。”塞缪尔手插着腰。 龙华不理他,只小心翼翼地转向亚伯,眼中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期待。 “这是龙船礼仪中最重要的祭典之一,我父亲说,海神祭典既关乎信仰,也体现对传统的尊敬。尤其是——” 他忽然顿了顿,侧目看了亚伯一眼,“……尤其是通晓宗教学与民俗学的人,应当不会轻易错过这样的场合。” 亚伯含笑颔首:“那当然。” 龙华眉梢轻轻一扬,像被摸了顺毛的猫,但他没再说下去,只将背挺得更直了些。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莉莉打断他的兴奋。 “我……”龙华张了张嘴,随即别开眼,“我当然是去了很多地方找你们,但青铜宫本身就是一种建筑迷阵——对外敌而言,它既是仪式场所,也是防卫结构……” “哦,你迷路了。”塞缪尔叉着手说。 “我擅长文稿,不是方向感。”龙华立刻回道,神情严肃,“我的父亲也说过,‘人各有长’,我作文能写五页不重句,这位大人您行吗?” “行啊,”塞缪尔眨眨眼,“我可以把‘你的父亲’这四个字都不重复地写满整整一页。” “真希望您还有些别的本事。”龙华小声嘀咕了一句,耳根微红,却仍一板一眼地伸出手臂往前一指,“这边,请随我。” 他们在龙华的带领下穿过一道青铜门,走进那座轨迹四通八达的电梯。 一个个铁盒在复杂的滑轨骨架中穿行,电梯启动时,四周传来轻微的“咔哒”与“咻——”声,像是有无形的风,正在机器肠道中奔跑。 “从这里可以通往青铜宫所有港口,”龙华尽职尽责地讲解,“每一个岛屿都通过轨箱连接,设计初衷是为了节约时间和……呃,统一管理……” “你们管这玩意叫轨箱?”塞缪尔大摇大摆地进入电梯后就靠在了墙上闭目养神起来,“还有,我们早就来过了,能说点我们不知道的知识吗?亚伯的小跟班。” 龙华瘪了瘪嘴,不再说话,倒是莉莉说了起来:“我们被龙柊和龙华带来坐过几次,上次是为了去……” 随着一声“咔哒”落定,门缓缓开启。 天光如刀,忽地劈开了铜壁——所有人下意识眯起眼。 莉莉抬手挡住阳光,眯着眼看向远方,视线掠过层层人群、幡旗与花船,最后在码头尽头一尊熟悉的巨佛前停住,“……万佛窟?” “正是!”龙华眼睛一下亮了,像按到开关的小机关人偶,“那是由历代祭官主持修建的石雕佛群,通体用来自各岛的白岩打造,最早的文献记载已不可察,传说中那里有一尊沉在水下的‘避听佛’,只有在每年的月之夜才会露出——” “原来就是这啊。”塞缪尔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地像自言自语,然后径直迈步朝码头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朝周围看,像是单纯地在欣赏风景。 龙华被晾在原地,嘴巴微张,像卡壳的钟。片刻后才赶忙追上。 沿着石板道走到尽头,祭典的景象顿时扑面而来。 万佛窟已经热闹得像要炸开。 四面八方的船只挤满了湾口,披着各种图腾旗的小船簇拥在水面上,像一片盛开的花海层层摇曳。甲板上人影幢幢,有人举着鼓槌敲得震天响,有人摇着铜铃,还有人干脆把旗子披在背上,激动得满脸通红。 岸边更是人山人海。孩子们跟离了缰似的,在湿滑的石板路上乱跑,笑声尖锐得盖过了鼓点,家长大声叫他们,却自己也伸长脖子盯着前方的候潮台。 大人们神情各异——有人紧张得抿唇,有人搓着手心,有人嗓子喊得发哑还不肯停,还有的神色凝重,低声讨论着。 “今年这三个可都是猛将啊!” “咱岛的小子能进决赛就不错了。” “别这么说,浪头大时可不一定——” 这些议论像潮水般涌动,夹杂着号角、鼓声,还有远处船橹击水的沉闷声。海风裹着咸味吹过,却带不走热度,反而像往胸膛里灌烈酒,让每个人血脉贲张。 候潮台上,金边青幡猎猎作响,上面写着——逐浪而行,逆潮而归。 龙华走在最前方,神色一如既往地板正。他今天穿得格外讲究——深蓝宽袖服,肩头有银色鲤鱼暗纹,腰间束玉带,一枚“龙”字小印挂在流苏下。看得出这身行头并非他的日常衣物,他却穿得极认真,步伐中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庄重感。 “这就是龙船一年一度的海神祭。”他略微抬下巴,带着一丝“介绍权”的自豪,“候潮台,是历代候潮人登神之所。” “好大的排场。”塞缪尔扫了一眼台前三重石阶,上面还架设了三层看台,高处贵宾席金伞斜覆,锦垫如云。 “这是礼。”龙华立刻接话,似乎早就准备好,”根据《东海祭礼志》和《旧岛方录》记载,海神掌握三重命运——生、死、渡,海神祭不止是仪式,更是一场选拔。龙船群岛每岛之间互相举行海神选拔,直至一共角逐出三名‘候潮者’,赴此参赛。赛规极为严苛,最先取下‘神铃’者,方能担任海神角色,受民间供奉一年。这不仅象征勇武,也是信众对海神庇佑的转喻投射,甚至连获胜者的岛屿也能跟着沾光!” 他越说越快仿佛在参加一场口头考试。 “祭典起源久远,龙船早年常遭海啸”,他说着,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亚伯,“传说中,海神是引潮而来的使者,能看清风暴的路径,他常自浪中现身、平息风浪,也承担着帮水手进行航前试炼的角色。” 亚伯静静听着,目光平和,没有出声。 龙华顿了顿,立刻补充:“这是平民难得能参与的盛事,当然……他们大多数……只能在岸边凑个热闹。” “哦?”亚伯微笑看他。 龙华立马抬了抬下巴,话里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优越:“而贵族……我们平时都是在楼台上看。” 亚伯微笑点头:“你这段时间读了不少书。” 龙华耳尖泛红,挺了挺背:“我还查过今年的参赛者名册,从各岛来的高手不少,不过据说龙柊小姐小时候也曾参加过初阶选拔,只是未最终入选——她曾说那水流‘像拽人进梦里’,很难。” 亚伯闻言,饶有兴致地“嗯”了一声。 龙华心中莫名泛起一点懊恼。 “不过……”他望着亚伯,语调一抬,忽然换了个语气,“有一年,曾经出了个特别的胜者。是个女子。” “女子?”莉莉忍不住问。 “据说她水性惊人,不靠浮石,一口气潜行到底。拿下神铃那一刻,全场静了一瞬。”龙华语调迟疑起来,“后来她就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叫什么,也有听说是被贵族收养了……” 莉莉心中微微一跳。 “你学问真好。”亚伯含笑道。 龙华猛地噎住,眼睛睁大了半拍,耳根腾地涨红。 “谢、谢谢……”他嗫嚅着低头,突然忘了接下来该讲哪段考证,只一拍手,“我、我带你们去贵宾席!” 他仿佛抓住浮木一样,领着一行人就要往高台方向走去。 莉莉没有动,她的眼神正盯着高台。 高台上的金色长伞下,龙柊正站在该隐身侧,两人头靠得很近,不知说了句什么,该隐低声回应,龙柊便轻轻地笑了。 塞缪尔站在她另一边,看了她一眼,忽然扭头对龙华说:“不用上去了,我们就在下面看。” 龙华一愣:“可是贵宾席……” “下面看得更清楚。”塞缪尔笑着说,语气轻快,“而且人多热闹,说不定还能看清——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人。” 莉莉低下头,睫毛在阳光下微微一颤,没有说话。 人群的欢呼在这一刻再次爆发,三位选手登台,号角长鸣,海神祭的最终一战,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