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O十一·潮痕（上）

    这么些年来，时间止不住地流逝，洛jiejie乘着的星舰始终遵循着季节的轨迹，航行通告像候鸟迁徙般，准时抵达自己的通讯器，福利院晾晒的被子总在她们错过的日子里，吸饱了阳光又染上夜露。

    帝星的冬雪总比故乡厚重些，也更寒冷些，那些夹在教材扉页的批注便签，每月固定打来的金钱，连同寄来的衣物与书籍，在取暖器烘烤中凝成透明的茧。小梅数着图书馆借阅记录，发现最顺理成章的见面理由，竟是归还某本植物图鉴时夹着的红枫书签。

    我想你了...

    思念的缱绻，是未发送的字符在呼吸间明明灭灭。

    她想要见面。

    她愧疚jiejie的帮助而自己甚至无法克服内心的怯懦，她变化了太多，旧相册里扎羊角辫的影子正在泛黄。镜中人扣紧学院制服的铜纽扣，掌心有钢笔磨出的薄茧，她学会了不再肆意奔跑与哭闹。时间与地域造成的孤独带来无法避免的成长，她开始害怕重逢的到来，也害怕自己的改变无法遭到洛jiejie认可。

    她寻找到了自己梦想，并为之追逐，亦结交了通路的狐朋狗友，可在实现的路途上，并没有收获过多的快乐，总是缺失了什么。

    小梅愈发犹豫了。

    她发了疯般逃离帝星茫茫高的城市，逃离现实。

    她的本心已然失去，她对于归来到福利院是自我的颓唐与放弃，她选择蝇营苟活，她选择腐烂到底。

    可候鸟南飞时会在云端遗忘故巢的气味吗？

    她的生命仍会悸动，那是她生命中最初的渴望，爱的热烈、感受的真实。

    洛jiejie呢？

    晨光在羊绒斗篷的褶皱里散溢，解开领扣，将脱下的枫糖色斗篷搭在沙发扶手上，露出内里米白色绞花毛衣，毛线在腰腹处织出松软的堆痕。

    似乎连褶皱都保持着记忆里的弧度，衣衫模模糊糊仍缀着茉莉的气息，眸子中的温度像是旧书页自然泛起的黄边，连抬手拂开碎发的角度都与福利院梧桐树下的剪影重叠。

    令人恍如隔世。

    一切都没有改变。

    小梅从出神中回过注意来，空调的热风呼呼直吹，竟然使她有些燥热，口腔变得黏稠。

    对面。

    那女子。

    坐在洛jiejie身旁的。

    小梅在想，此时坐在洛jiejie身边的为什么不是自己？

    军装袖口的金线刺绣正勾住洛jiejie的毛衣，倾身的动作擦过洛jiejie手背，像某种蓄意为之的触碰，在鎏金的阳光照耀下，皇室百合徽章随着拉扯动作轻晃。

    她说是易知节，约莫是三皇女，因小梅在帝星的时候，听从洛jiejie的劝建要多了解时事，才能对这位不常常出现在公众面前的皇女有点认知。

    三皇女从降落区走来便一直牵着洛jiejie的手。

    有一股莫大的哀伤从小梅心中腾起，呼地一下刺入心脏，这股悲哀不是年少时分的不谙世事与稚嫩，不是那种唯一能倾诉的好友却更加关注他人与别的事物，不是心底的苦痛难以诉说。

    自己为何能坐在洛jiejie身边？

    这比过往的任何势不可挡的、无法抵抗的命运带来的那种只能随波逐流感都痛彻心扉，这是她所关心的，而岁月在刺痛着提醒她，命运不会因为她的踌躇而停滞不前。

    她有想过洛jiejie会离自己而去，会慢慢走远，可明明过往的经历在告诫着自己莫将心迹展现，却从未设想过洛jiejie会在某一天真的构成如此亲密的关系。

    她太害怕了，她突然意识到，害怕失去过往所拥有的，却因为害怕而全然在无意识中失去。

    A和O是最好的配对，还有良好的物质条件与社会地位。

    或许还有着共同的人生理想。

    对！

    洛jiejie如此在意，又怎么不是因人生志趣的相似性走到一起？

    明明...

    她...

    ...

    为何洛jiejie不能永远陪在自己身边呢？

    她明白的。

    她明白...

    “小梅，好久不见。”洛笙倾身带笑，还有抬手递来的礼盒。

    “是伴手礼。”

    小梅的嘴唇颤抖着，努力压制紊乱、燥热的呼吸，胸膛中的淤积迫得她喘不过起来。

    灰发间掺着的银丝在暖光下熔成月亮的清辉，小梅在那双冰川裂隙般的蓝眼睛里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这个瞬间她确信洛jiejie的睫毛颤了颤，回到多年前她们共读聂鲁达的情诗时，被晚风掀动的纸页。

    小梅仓惶垂眼。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声音不断在心中回念。

    轰然的泪水在心中坠下。

    是三皇女吗？

    在小梅的过往记忆里，平日的洛jiejie很温柔、很知心，仿佛自己的所有肮脏与痛苦洛jiejie都能理解，却很少会说这种直白的、亲人间的亲密语言，表现得更加冷淡与超然，更会在自己心情落寞的时候，给予自己温暖的拥抱，给予自己肢体接触，在自己耳边轻柔的宽慰。

    若是在以前，洛jiejie定不会说“好久不见”，只是会轻轻的说“小梅，给你从帝星带的伴手礼。”

    洛jiejie变得更好了，比小梅记忆里的洛jiejie更好。

    而自己呢？

    沙发扶手的裂痕上，有一道人造革的缺口，像是一条干涸的河床，裸露出海绵的苍白内脏。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弄着线头，那些蜷曲的纤维在指尖扭曲着恶心。沙发布料上印着的山茶花纹早已褪色，成了病态的粉，花瓣边缘晕开的污渍像是哭花的妆容。

    三皇女的军靴碾过地板缝隙，小梅看见自己蜷缩的脚趾在棉袜里发抖。自己手背上淡青的血管，那些蜿蜒的纹路，映照着惨白的皮肤。

    “哐当！当当当当当！！！——”

    胖橘不知何时进来了。

    碰翻了窗边插着梅枝的瓷瓶，那花枝是她折的，褐色的水渍在木纹柜面上漫开，淹没了她昨夜用指甲刻下的、用剃刀在心中刮下的、半句都未完成的诗。

    她已经不会写诗了。

    为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