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三天
不得不承认,那晚他从说出那句话的第一个音节就开始后悔。 后悔到竟在当晚敌机逼近的警报中第一次走了神,后悔到在高空俯冲时,眼前浮现的竟然是她听到那句话时愣怔的脸。 他本以为自己能戒掉她,像之前戒掉尼古丁一样,只要远离她,不见她,那些夜晚啃噬自己的渴念就会自然退却,可当她又站在他面前,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密的影,他发现自己还回到了之前,那个可悲的瘾君子。 麻醉针总能这样软化人的意志,他无助盯着天花板。 镊子捏起碘伏棉球拨开他额头伤口,她凑近了,来自她的消毒水混着玫瑰香占据了他鼻息,若有若无,又比任何麻醉针都让人敛刃服软。 而此时,俞琬的注意力全被那道眉骨的伤口吸引了。 太险了。 再偏一寸就会伤到眼睛——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灰蓝色眼睛,此刻正因棉球刺激而微微眯起来,浅金睫毛随抽气的节奏颤动。 像极了记忆里那只小京巴。 儿时家里那只总是被挤到最外圈的小奶狗,因为抢不到奶喝,长得总比其他兄弟姐妹都小一圈。每次见到它湿漉漉的眼睛和低眉顺眼的模样,她就忍不住偷偷拿自己的牛奶去喂。那小东西总会把尾巴摇成螺旋桨,在她蹲下来揉它毛茸茸的脑袋时,舔她一手口水。 “疼不疼?”她下意识放软了声音。 可话出口就后悔了,这会过界了吗?他们现在还算…朋友吗? 这个哄孩子般的语气他太熟悉了,第一次她给他抽膝盖积液,她也是这样,恰到好处的温柔,让他心甘情愿吞下最苦的药。 他本该说“不疼”,这点皮rou伤确实不值一提。何况就算是疼,她给的他都甘之如饴,可当她鼻息拂过伤口时,他选择半阖着眼睛,乖顺得不可思议。 “嗯。” 他知道自己在撒谎,在示弱,和之前一样。 圣马丁街的小诊所里,娃娃脸总会一瘸一拐地进来,用灰蓝色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她:“文医生,我膝盖好痛...” 那时的她会怎么做? 会蹙眉叹气,一边埋怨他又不爱惜身体,一边为他检查上药,而他总咧着嘴,滔滔不绝讲些不着边际的趣事,上海的、柏林的、巴黎的,甚至他养在空军基地的三花野猫。 而此刻他安静的可怕。 俞琬手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可现在她该怎么做呢?就像上次那样公事公办板着脸,还是索性像对待个素未谋面的伤员——检查、清创、包扎,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即使这样,会让他们彻底从好朋友成为陌路人? 心里像压着什么似的,让人喘不过气。 但无论如何,是他被打成那样的。她都必须替克莱恩对他说声对不起,其实在宴会上她就早该那样的,甚至更早之前… “对不起。”镊子上的棉球更轻地落在伤口边缘,女孩连拂在他额头的呼吸都变得谨慎些。 这声道歉是为了什么?约阿希姆抬起眼。灰蓝眼睛一瞬不瞬望着她,是为了刚才清创时不小心弄疼了他?是为没能及时制止那场冲突?还是…为了她无法回应的感情? 所有的质问在舌尖转了一个圈,还是化作一个“没关系。”他露出一个她熟悉的、小狐狸般的笑容,就像从前每次她责备他不遵医嘱时那样。 俞琬没有抬眼。 所以她不会发现他指节在手术台边缘掐出的青白,她也不会知道,三天前他在天上为她失魂落魄,因为忘拉cao纵杆差点坠毁的模样。 “递缝合线。”医生的声音划破空气。 “收到。”她应道,平稳得仿佛刚才的对话再普通不过——就像医生对病人,医生和助手,最寻常不过的手术室交流。 时光在一点一滴流淌,一帘之隔的外面还在人声鼎沸,伤员的呻吟与医护的呼喊交织成片。而这里,却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安东尼医生,这里有紧急病患…” 主刀医生刚缝合完最后一针,就被护士急匆匆叫走。手术室里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俞琬正俯身为他腹部缝合处覆盖纱布,忽然听见他轻笑了一声,带着点令人恼火的捉狭。 “笑什么?”她动作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 约阿希姆望着天花板,阳光落在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我在想...那晚我说以后再不会来打扰了的时候...” 尾音消散在空气中。 俞琬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蒙了层水雾。 “还以为能坚持得久一点。”这句话轻得像叹息。 金发男孩别过脸去,一颗水珠顺着太阳xue消失在鬓角处。 “开玩笑的。”他眨眨眼,又恢复了那人畜无害的模样,“只是…” 三天,仅仅坚持了三天。他投降了,彻彻底底。 他永远赢不了她。哪怕只是她的一句“对不起”。 “克莱恩上校知道你在给我治疗吗?”他忽然转成了上海话,他明知道这个问题会让她为难,又忍不住递到她唇边。 纱布在她手里皱了一下。 约阿希姆满意地看她蹙起眉,她没回答他,只是继续做着收尾,力道突然加重些,纱布勒过伤口时,疼痛让他闷哼一声,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某种隐秘的快感。 至少这一刻,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她都因他心绪不宁。 她不该心软的,可看着他额角细密的汗,还是不自觉地放柔了动作。这让约阿希姆的心脏抽搐起来。 他多希望自己能够恨她,恨她的温柔像裹着蜜糖的毒药,恨她的关心总像施舍停在安全线内,恨她那天拍开自己手时的残忍,好像他们的欢声笑语都不曾存在过。 “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 在天上所向披靡的人,此刻像个犯错的孩童般低垂着眼睑。 “弹片取出来了。”她喉咙里哽什么似的,背对着收拾器械,棉球、镊子、缝合针,每一样都被她刻意缓慢地归位,发出乒铃乓啷的响。 她应该就这样离开吗?她连娃娃脸住哪都不知道,他如果上战场去,下次见到又会是什么时候呢?他是她在巴黎的第一个好朋友——至少曾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