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書院
二十四、書院
正是晝夜交錯時刻,白衣弟子領著何焉與玉蒼朮二人,緩步穿過長麓書院的庭園磚道。 兩旁石燈火光將沿途景致映得一片敞亮,放眼四周草木蒼翠、鬱鬱蔥蔥,不時有簇簇鮮花點綴其中,倒是挺清幽雅致。 何焉緊跟玉蒼朮身後,瞧這長驅直入的路線可不像是入門弟子該去的地方,便悄悄扯了扯師兄衣袖小聲提問:「這是要去哪兒啊?」 玉蒼朮朗聲應道:「弟弟莫要多問,跟著道長走便是,仙家之人行事如霽月光風,還怕賣了你不成?」 那前頭引路的弟子聽清兩人交談,不由得輕笑,「二位師弟無須緊張,每年書院測試結束後,山長大人都要接見新入門的院生,這也是咱們書院歷來的規矩。」 見這白衣弟子頗為和善,不似先前那雲紋長袍青年高傲冷漠,何焉忍不住和其多攀談幾句:「山長大人是什麼樣的人呢?」 「這……吾等怎可私下議論……」那弟子略顯驚慌,又補充道:「師弟莫急,待會兒便可見到山長大人了。」 至此何焉便不再多言,烏溜溜的黑眸來回觀察四周,這一路從山門進來,約略可窺得長麓書院全貌,正如讀書人講究品行中正剛直,院內格局中軸對稱、四方工整,殿宇屋舍亦是清一色青瓦白牆,坐落蒼翠山林之間更顯素雅質樸。 三人沿長廊行至大殿後堂,甫進門只見一年輕男子彎著腰,同身邊的小姑娘低聲交談。那人發現何焉等人後,只淡淡瞥了眼便挪開視線,並未多加關注。 何焉原想打個招呼,可眼下自己的模樣已大不相同,莫怪薛羨恩認不出來;倒是一旁的小姑娘挺熱情,見了生人一點兒不害臊,頂著兩個小圓髻、眉眼彎彎對人甜笑的樣子,竟和朱砂頗為相似。 想到聆春居那兩個小紙僕,何焉懷念中又帶點歉疚,也不知他倆是否同狐狸師兄們一樣,受他牽連而遭致懲罰。 何焉朝她點了點頭,那小姑娘眼睛一亮,笑得更開心了。 玉蒼朮雖是笑看倆孩子的天真互動,眸中卻絲毫未摻雜半點愉悅的情緒。 不一會兒,幾人便見一青年自內室緩步而出,烏髮披肩四散,身著月白雲紋錦緞長袍,逕於堂中長案前落坐。 那領路弟子躬身恭敬道:「山長大人,新進弟子已帶到。」 在此之前,何焉想像中的書院山長,應是位德高望重的鶴髮老者。然而眼前男子外表年輕、容貌妍麗,舉止雖具文人墨客的雍容儒雅,可眼尾上翹的桃花眼眸光瀲灩,認真打量弟子的眼神竟流露出沒來由的繾綣情意。 被那樣一雙含情美目注視著,如何還能專心修行? 想是這麼想,可何焉發覺由始至終,這山長大人愣是沒分出半點眼神給自己和師兄。 「多大了?」年輕山長詢問薛羨恩,聲音柔和婉轉,十分動聽。 薛羨恩激動得連話都快要說不清:「回、回山長大人!學生年方十八,尚未及冠!」 那人微微頷首,又看向旁邊的女孩,雖未提問,面上卻露出滿意的笑容,遂喚來一旁侍候的高階弟子,在其耳邊叮囑幾句之後,便從容起身離去。 何焉訝然:這就走了? 他一頭霧水,見先前領路的白衣弟子走過來表示:「二位師弟,請隨我來。」 玉蒼朮毫不猶豫地跟上前,而何焉茫然不已,和那不知所措的小姑娘四目對視片刻,他揮了揮手,連忙旋身追趕上師兄腳步。 這書院山長的態度全然超乎何焉預料。原先打著混進書院、偷偷摸摸背著師兄學點仙術,不想竟連正眼都未被瞧上一眼。難道自己過於自信了,其實他根本沒有任何修行的天賦?可五師兄也被晾在一旁又是怎麼回事?莫非浮塵宮弟子們盡是群庸才? 何焉百思不得其解,一路上也未專心聆聽那白衣弟子說明書院規矩,只管緊跟著人行至左側廂房的門口。 那弟子推開房門,猶豫一會兒才說道:「……方才之事,師弟別放心上,山長大人早已有所安排,並非故意冷落你們二人。」 「啊,沒事沒事,咱兄弟倆不介意這個的,」玉蒼朮看起來是真不當回事,環顧一圈不算寬敞的房間後問道:「小道長,這就是咱們以後的住處?」 「是的,屋裡日常所需一應俱全,並配有兩套弟子服飾,各自桌案上還備有辟穀丹藥,一日一顆足矣……忘了說,書院不供應一日三餐,凡人既入仙門,首要便是戒除口腹之慾,避免影響大道修行。」 何焉略顯失望,聽白衣弟子繼續道:「時候也不早了,二位師弟早點歇息,莫要忘了明日卯正大殿的晨課。」 「辛苦您了。」何焉忙說道。 「另外還有一事,這長麓山中魑魅橫行,常於深夜出沒、食人精氣,於凡人而言甚是危險,師弟謹記切勿擅自外出,如有違反院規……必將重懲。」 一番語重心長告誡後,白衣弟子旋即轉身離開,留下兄弟二人相互對望。 何焉故作乖巧,但一雙靈動大眼底下蘊含的不良意圖呼之欲出,只差沒當眾宣告這院規他是違反定了。 玉蒼朮笑問:「你在想什麼?」 何焉老實答道:「想知道魑魅長什麼模樣。」 「魑魅啊……你可能要失望了,」玉蒼朮語焉不詳,但仍繼續道:「不過沒關係,風高放火天、月黑殺人夜,總有其他熱鬧能看的,是吧?」 何焉不解,見五師兄隨手拿起桌上的白瓷瓶,倒出幾顆暗褐色藥丸嗅聞了下,搖搖頭嗤笑道:「這是哪門子辟穀丹?分明同路邊牛鼻子老道賣的一路貨色。」 「不是辟穀丹?那這是什麼藥?」何焉跟著倒出一顆丹丸細細觀察,卻看不出個所以然,只知無論氣味或外表,都與他在浮塵宮見過、吃過的靈藥大相逕庭。 玉蒼朮以手指碾碎丸粒,碎末自指縫灑落於地,隨即一股刺鼻難聞的異味飄散開來。 「若我猜得不錯,應是輔助修行的藥物,服用後可大幅增進修士元氣與靈力,甚至能暫時提升修為,但拿來讓弟子當作辟穀丹吃……這可就大大陰損了。」 聽玉蒼朮語氣,何焉疑惑,「會產生什麼危害?」 「世間本無一蹴可及之事,這些丹藥作用說白了,便是以損害根基為代價,提前預支修士自身潛能與力量,若是長期服用,甚至會像裝載不了過多重物而破開的麻布袋一樣──」玉蒼朮張開握緊的拳頭,笑著發出炸裂聲:「砰!筋脈爆裂而亡。」 何焉打了個冷顫,「既是這麼危險的東西,為何還有人使用?」 「話也不是這麼說,尋常修士在外遊歷難免遭遇險境,若能妥善運用丹藥,亦不失為一種救命良方;當然,為了滿足虛榮心而依賴丹藥者也大有人在,諸多情況,自不可一概而論。」 玉蒼朮絲毫不吝於向何焉分享自己的見解,也相當樂意解答他的疑問,雖然人看起來有些瘋癲,但要換作是尉遲脩……何焉心想,那自己可能又得出借身體幾晚才能換來滿意的答案。 「不過要論最奇怪的,莫過於鎮上販售的丹藥,一大條街的鋪子看來看去,竟大多都是這類不循常規的邪門偏方……」他低頭沉思,一邊喃喃自語,隨後似是想到了什麼,忍不住嘲諷道:「好一座人間神仙鄉哪。」 何焉忙問:「師兄知道原因?」 不知為何,他察覺玉蒼朮的笑容變得有些微妙。 玉蒼朮走到何焉面前,手指托起他的下頷,意味深長說道:「若有個神奇法子,能讓一棵普通梨樹迅速結出飽滿的人參仙果,供人採擷食用、延壽千年,即使之後這棵梨樹會因此凋敝枯朽,想必也無人在乎。」 「師兄的意思是……?」 「唉!這種方式實在損陰德,倒不如直接去天上找棵神仙蟠桃樹,無須動用那些傷天害理的邪門歪道,每日都會乖乖結出纍纍果實,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就算採得多了,也不用怕傷到這棵寶貝神仙樹……」 師兄自顧自說得頭頭是道,何焉卻是聽得迷迷糊糊,傻楞楞道:「世上哪有這種好東西?」 玉蒼朮不禁失笑,手指輕刮了下何焉的鼻尖。 「弟弟說得是,為兄痴人說夢了。」 他瞧了眼窗外天色,瞥了眼還在深思話中寓意的何焉。 「差不多是幹壞事的時候了,可不能太張揚……」玉蒼朮頓了頓,試探道:「有人教過你如何隱藏氣息嗎?」 聞言何焉一臉期待地搖頭,卻不見玉蒼朮有任何動作,只聽他淡淡陳述:「屏氣凝神,放鬆身體,想像將溢散於周身的吐息、靈氣與能量收斂於己身,並保持這樣的狀態……」 何焉遵循玉蒼朮每個字句話音,閉目靜下心,清晰地感覺體內的血液流淌都緩慢下來。對於小爐鼎能做到這麼好的程度,玉蒼朮一點兒也不訝異,他感覺即使不必多做提點,何焉也能憑自己找出訣竅。 「待會兒出去,得隨時維持這種感覺,否則被人發現就不好玩了。」 何焉點頭,努力克制澎湃心緒,以免失誤牽累了師兄。 他做足準備,小心翼翼推開窗子左右觀望,確認四下無人之際,身形敏捷流暢地一躍而出,熟練得不像是第一次幹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 玉蒼朮尾隨其後,動作倒是沒何焉那麼謹慎,大剌剌的姿態彷彿是前來借宿書院的訪客,越發突顯走在前方的何焉行徑無比鬼祟。 夜晚的長麓書院靜謐無聲,不時有提燈弟子在庭院裡巡查,嚴格控管所有院生的出入。兩人腳步輕盈,一舉躍上長列弟子房舍的屋頂,以便從高處掌握所有巡視弟子的動向。 正當何焉信心十足規劃好前往山門的安全捷徑時,夜裡忽然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 他在黑暗中疑惑地看向師兄,但玉蒼朮立刻聳肩搖頭。 兩人不約而同循著聲音源頭俯下身軀,隨即便又聽見一聲長嘆。這回聽得更清楚了,是個女孩稚嫩的聲音,除了充滿苦楚哀怨的嘆息,隨之響起的還有古怪的咕嚕聲。 「好餓呀……」 何焉匍匐在屋瓦上朝底下望去,發現那個曾在山長房間裡見過的小姑娘,整個人半身癱軟地掛在窗子邊,一臉哀戚地望著沉沉夜色,不停地自言自語。 「爹……娘……杏兒就快要餓死在仙門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