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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世簪缨

    

累世簪缨



    雪已停歇。

    正值一月上旬,兰泽第二次行至拜扈侯府门前。

    她抬首凝视上方先帝御赐的匾额,不禁喟然长叹。

    甄家累世簪缨,出过两位阁臣,更有翰林学士数人。章慈太后是甄毅之胞妹,出身定然贵不可言,且她颇具才略,其野心、手段皆非常人可及。

    若非她有雷霆手段、杀伐决断,又岂能入主中宫?更遑论欺君罔上,令兰泽女扮男装登上皇位,她为使自己所出成为嫡长,更毒计频施,先后害死周贵妃二子。

    先帝一生育有七子,然天家多故,最终仅存三人。长子姬绥,兰泽行第七,另有一位皇女年长兰泽仅一岁。

    在章慈太后眼中,这后宫之中只能有她的血脉绵延,其余皇子、皇女不过草芥。

    于兰泽出生之前,那一双子女得以存活,是因甄晓晴行事过显,先帝子嗣凋零,引得前朝大臣非议,方才暂敛锋芒。

    甄晓晴曾对兰泽道:“母后此生大憾,便是未能让你以嫡长之身降世。”彼时,她双眸隐现狠厉,指尖几乎要将手中佛珠掐碎,“我的子嗣,合该享这世间至尊至贵,那些下贱胚子也配与我争?也配与你争?不过是些腌臜货色!”

    周贵妃长女罹天花而亡,长子溺毙御苑,此二事皆系甄晓晴所为。故而周贵妃屡至先帝面前嚎泣,乃至以投湖自戕。

    嫔妃自戕乃十恶之罪,必累及家族。然先帝竟未加罪周贵妃,亦未遣人彻查。是由周贵妃心中悲恸,她自生下姬绥后,便渐成疯癫之状,终日在宫中游荡。

    兰泽八岁册立为太子,甫入主东宫时,周贵妃便散发跣足、状若鬼魅直扑其前。她目眦尽裂,被宫人死死按于地,嘶声泣血诘问时,众宫人竟不能制。

    “皇后这蛇蝎毒妇,害我丧二子,更夺我宜安,使我母子不得相见!尔等合该天打雷劈!凭甚你能入主东宫!”周贵妃唇边溢血,形貌癫狂,“为何尔尚能苟活?还我孩儿命来——”

    兰泽闻言,怔在当场。

    因周贵妃多日神志昏乱,章慈太后遂对皇帝进言:“臣妾身处后位,当母仪天下,见周贵妃遭此磨难,实不忍卒睹,既她已无力照拂孩儿,不若交予臣妾教养罢?”

    初时,甄晓晴本欲杀母夺子,即害死周贵妃,再将姬绥握于掌中。

    然周贵妃早知其歹毒,故数年间屡大闹宫闱,却受尽折辱,终被囚于冷宫,形销骨立,昔日容光尽湮。

    及至弥留,周贵妃对皇帝泣告:“陛下虽有情义,却终非妾身良人,今大限将至,唯求陛下赐宜安一线生机。若陛下怜妾将死之言,便遣他就藩外地罢。”

    彼时皇帝答道:“皇子就藩,皆十五及冠后方可行,孩儿今其尚在稚龄,纵你疼惜,也不必急切若此。”

    周贵妃惨然笑道:"疼惜?陛下竟以为妾身溺爱,殊不知是为保全他性命!今事已至此,妾亦不敢再求外放,但求亲自抚育!"

    见周贵妃泪尽,先帝终生恻隐,遂允其所请,待周贵妃薨逝,先帝便将年方十二的姬绥遣往荆州就藩。

    而此刻姬绥却违制在京。

    他正居于拜扈侯府中。

    “请、请县主稍候——”这是门房第二次见到兰泽。因兰泽衣饰妆容迥异寻常,一时竟未认出。

    门房只道是哪方尊贵人物驾临,犹豫踌躇,半晌不敢搭话,直至听了兰泽言语,方恍然记起这是来买药的甄府县主。

    “雪肌再映华堂,翠云裳。恍若羲和扶影上雕梁。

    “珮声缓,琼琚晃,自生光。一瞬春风偷渡玉梅香。”

    何等超凡脱俗的美人。

    门房惊叹不已。

    “有劳你再去通传一声。”兰泽颔首道。

    待门房折返,兰泽便随其往竹烟院行去,途经侯府抄手游廊时,瞥见院中几个孩童围着一男子嬉戏。

    兰泽只随意扫了一眼,本不欲理会,却见身旁门房神色慌张,不由心生疑窦。

    "这是何人?可是府上公子?"

    "回县主,正是……"门房被兰泽目光所慑,"小主子们在玩投壶。"

    兰泽虽觉蹊跷,却也无心深究,她即便追问,这门房也未必敢吐实情,反倒误了正事。

    及至竹烟厅,周韶倒不似往常喝茶,反在厅中焦躁踱步。

    见兰泽入内,他骤然驻足,目光如钩,直勾勾钉在她身上。

    虽说周韶曾见过兰泽容颜,便是情动之态也尽收眼底,然彼时兰泽神志昏沉,如今清醒相对,更令周韶心神荡漾,惊疑犹在梦中。

    "侯爷。"

    耳边的清越之音,将他拉回俗世。周韶不肯承认被其所惑,故作跋扈道:“怎地这般磨蹭?你的身体还撑得住么?”

    "侯爷此言,是准备将药卖给我了?"

    "......"周韶默然片刻。

    兰泽染病,他难辞其咎。

    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他纵使任性,也不能亏待自己的女人。

    既然做过一日夫妻,多做几日又何妨?

    周韶自有他的一番歪理。

    他遂狞笑道:"倒也使得,只是本侯见县主花容月貌,欲留你在府中一段时间,共享欢娱,不知县主意下如何?"

    "不可能。"

    兰泽无情的、简短的话语,如一盆雪水浇在周韶头上。

    他见兰泽这般不近人情,心中邪念更炽,恨不能立时折辱这冷然的美人,令其哀哀求饶。

    “如今可由不得县主做主。"周韶威吓道,”若不肯顺从,本侯自有手段留客,来人——”

    兰泽暗叫不好。

    若她真是甄璇,失踪之后,必招甄府搜寻,但她实为微服私访,半月内章慈太后未必能察觉。

    "我们先走。"兰泽当即对银秋道。

    奈何这次出宫,她的随从本就不多,周韶又将上次阻拦的小厮尽数打发了,如今竹烟厅下人皆听他号令,且闻声而动。

    几番挣扎间,局面难以控制,银秋呼声犹在耳畔,兰泽随从皆被带走,唯剩她一人被请回厅中饮茶。

    周韶犹自威吓:“待甄府发现县主失踪,寻到本侯这里,见你我这般情状,怕是要将你许配与本侯了。”

    “侯爷说笑,甄府便是绝了后,也不会将女儿许配至此吧。”

    孤身相对之时,她既不失态,亦无惧色。

    “好一张利嘴!有骨气!”周韶怒极反笑,"本侯倒要看你硬到几时!"

    "侯爷若不怕甄家,不惧太后,尽管施为罢。"

    "你当本侯是纸糊的不成?"

    这次对坐饮茶,二人针锋以对。

    以兰泽的脾性,是断不肯屈从周韶无理的要求,她几次提醒周韶任性的后果,周韶却将她的话尽作耳旁风。

    他将兰泽安置在临近院落,声称晚间要共进晚膳。

    兰泽坐在案前,并未理会他。

    面对兰泽的冷若冰霜,周韶屡屡暴跳如雷,他的威胁皆被无视,反将自己气得七窍生烟,五脏六腑都似翻了个儿,恨不得把屋内的摆件全砸了。

    周韶幽怨地摔门而出。

    他心底也暗自发誓,定要让兰泽屈服于自己,眼中只得容他一人,纵使她如今这般不近人情,又何妨?一旦落入他掌中,他自有大把光阴与兰泽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