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有和他打招呼
她还没有和他打招呼
离开临溪时，叶荷九岁。 她坐在汽车后座，摇下车窗，探出脑袋往回看。 先是外婆睡着的小土堆。 然后是门口的荷塘。 再是她曾读过五年的学校。 接着是她熟悉的村庄，变得越来越小，渐渐变成远处一个黑点。 车轮压过的土路她还认识，以前和外婆赶集时走过，下雨天会变成泥潭，踩过后要去塘里刷很久的泥。车再往前，镇上的柏油路她就不认识了。 “别探头出去。” 爸爸的声音从前排传来。 和镇上的柏油路一样陌生。 “把窗户关了，开了空调。” 叶荷乖乖把车窗摇上去。 没有外面田间的新鲜空气吹入，汽车内的气味变得冷凝而封闭。 渐渐变得晕乎乎。 外婆早就给她准备好晕车药和肚脐贴，放在她书包的侧口袋里，听说闻橘子皮的气味能舒服一点，但外婆没等到一起栽的橘子树结果就死了。 叶荷上车前吃了药，现在还是很晕，她不知道开到新家还要多久，只能抱紧自己的书包睡觉。 再次醒来到了服务区。 叶军端来了两桶方便面。 红烧牛rou味的。 坐了半天车，只有早上出发时吃过两口白事宴席上的馒头。 叶军趁着加油的功夫去泡了两碗方便面，他咒骂着服务区太坑，连热水都要两块。 汽车内的空调味和方便面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叶荷皱着鼻子，怯怯地接过了面，低声说：“谢谢爸爸。” 没吃两口，叶军又点燃了一支烟，白色的烟雾缭绕。 胃里的翻涌感明显而来得强烈，叶荷堵着嘴巴，但是酸水控制不住涌上喉口，她拿出塑料袋吐。 吐完之后舒服了一点，方便面仍旧吃不下去，叶荷把桶放到一边。 “就知道浪费东西。”看着她的动作，叶军猛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圈在飘，他皱着眉，越看越嫌弃，不知道她外婆怎么养得她。 叶荷垂着脑袋，端起了方便面，尝试着吃两口，被泡化的面条很轻易断开，浮着黏腻的油花。 她又想吐了。 “算了算了，你别吃了。” “对不起，爸爸。” 叶荷低着头回答，声音细弱到几乎听不见。 叶军把桶踢到一边，又点燃了一支烟。 他和这个女儿不熟悉，并不妨碍他开口指点。 “晕车就是坐车坐太少了。” “村里还是太落后，你平时没坐过车？” 叶荷摇头，认真听他说话。她平时坐过村里进镇的大巴车，窗户是推拉的，她可以坐在旁边，伸出手去够树上的叶子，车开得很慢，在土路上摇摇晃晃，风吹进来，带来草木的清香。 看着女儿黝黑的脸和枯黄的发尾，叶军不由想起城里乖巧又白嫩的儿子。 又想起这两天在村里睡又没睡好，吃又没吃好的日子，看来不带儿子回来奔丧是正确的。 他灭了烟，烟头丢在泡面桶里，混成黑色的汤汁，都从半开的车窗扔出去。 车窗又合上了，把烟味和调料味都关在了车里。 叶荷从书包里拿出大红塑料袋装着的莲蓬。 外婆给她摘的。 放了三四天了，已经萎靡变黄。 她吃了一口，味道变酸，吃不了了。 她应该早点吃的。 叶荷把头埋进书包，里面只留下几件衣服，被打湿了也没关系。 到了傍晚，终于抵达目的地。 车子停在室外的停车位。 在篮球场的旁边。 叶军辨认了一下，兴奋地冲着篮球场上正在打球的小男生们招手喊。 “璟阳，爸爸回来了！” “爸爸带了jiejie回来。” 语气是叶荷没听过的亲昵与温和。 叶荷分不清这些，只慌乱地想整理自己的衣服，现在头发肯定来不及现扎了，衣服也皱巴巴，她攥着衣角，想抚平一些。 她今天第一次有点开心。 为着她听说过，但是从没有见过面的弟弟。 他长得高不高？村里别的小孩都没有她高，但是他们和泥潭里滚过的狗一样。 和弟弟是不一样的。 人群中的叶璟阳转过头，拍着篮球噔噔噔跑过来。 叶荷盯着他看，哦，原来也是小小一团。 围着他的小男生小女生们也跟着跑过来喊他叶叔叔。 然后疑惑地看着他身后的叶荷。 扎着一高一低的双麻花，还有好几缕碎发没有编进去，穿着发灰的美羊羊t恤，黄色七分裤，肤色被晒得发黑，局促不安的叶荷。 叶军牵着叶璟阳的手走在前面。 七八岁的小孩子已经有了审美，却并没学会社会文明的限制。 “这个jiejie穿得丑。” “好土哦。” “这个是不是就是电视里说的乡巴佬啊？” “她真的是阳阳的jiejie吗？” “没有阳阳好看。” 小孩们自认为说的小声。 叶荷听得一清二楚，她收回视线，不敢再看弟弟，窘迫地抱着书包，没意识到驼背让本就不好看的自己更加局促，手都不知道放哪。 前面的叶璟阳把篮球一丢。 跑回来凑近盯着陌生的她看。 白净而可爱的小脸皱成一团。 弟弟离她很近，他长得很好看，像小童星。 琥珀色的瞳仁清透，眼睛圆圆的，睫毛长而直，垂眸时投出的阴影是小扇子。 她抿着唇，蹲低一点，平视着他，小心翼翼，一瞬间都忘了刚刚的尴尬，忘了那群小孩尖锐的声音。 叶荷紧张地觉得，她需要，她应该，她想。 和他打个招呼。 她以前有练过，跟着大风车里的大呲花和哥哥jiejie们学的，很温柔的话，弟弟你好呀，我是jiejie。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 叶璟阳后退了几步，皱着眉，对着叽叽喳喳的同伴们开口，小声抱怨。 “好吵啊你们。” 他是人群的中心，一句话就能让身边的小孩瞬间安静下来。 直至走进家，合上门。 叶荷才听见她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说。 “我不要她当我jiejie，我不喜欢她。” 看着弟弟好看却皱起的眉，小大人一般，叶荷站在玄关不知道要换鞋，恍惚间想的是，她还没有和他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