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改造（4）

    他用手臂扶支着，似乎是想要起身，语贤及时关门三步并两步走到床边，按住了他颤抖着的细瘦手臂。身体脆弱成这样，无论从观感和实际都如同瘦长的草叶一般，也不知道刚才他是怎么支撑着铺的床。

    如若他此时听到语贤的疑惑并且能自如发声，便会露出那种努力但诡异的僵硬笑容回答她，是跪在地上一边围绕着床沿挪动着膝盖爬行，一边抻着手理好床单被罩，虽然做的很慢，但总算是在她回来之前把床铺打理好了。家具或是物品似乎并不会做这样多余的事情，不过那又怎样，语贤并不是一位严厉的女士，不会介意他严重OOC的事情。

    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模样，感觉下一秒就要晕倒在地上了，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不用想也知道会十分麻烦。她拉着他上了床，让他靠坐在床头，给他盖上其中一床被子，帮他拧开了瓶盖，把水瓶按进了他蜷曲的手心里。

    “你的身体应该缓过来可以进些流食了，我点了外卖，待会儿吃一点再睡，”语贤不指望他能回答，大概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力气，整个下午他都是这样，极少回应，但总是会乖乖听话，一副任由摆弄的模样，她摊开他重新套好的被子躺在了此人身边，继续嘱咐：“外卖到了电话会响，我先睡一会儿，你自己先喝点水。”

    在家里她也是这样叮嘱周晓慧，不同的是这小丫头正处在青春叛逆时期，简直是字字有回应，句句不答应，和小时候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甜甜叫jiejie的小跟屁虫差别甚远，恼人得很。

    搬家是个不简单的体力活，尽管请了搬家公司帮忙，可收拾和打包都是她自己来做的，原本租的房子到期了房东不打算再续租，所以时间上赶的很急，这几天一边上班一边忙着看房搬家的事，来来回回奔波劳碌，实在是把她累坏了。嘱咐完没多久，她的呼吸就均匀规律起来，安安静静睡着了。

    紧紧握着手中的水瓶，方才她引导着按住他的手指，手背上的余温早已冷却，方才接触的地方只觉冰冷甚过最初。垂下眸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他也就只是看了一眼，就把眼神移到了别的地方。

    明明刚见到时手里还提着生锈的铁锤，一副蓄势待发的战斗姿态，现在却这样放心他，就这样躺在他的身边睡着了。他确实是个能够安心容忍的存在，物品自然不会做不好的事情，在没有收到挪动的指令之前，物品应该乖乖待在原来的位置，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能做。

    并非不能，原本好好搭在她身上的被子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了一半，眼看就要落到地上，他把水瓶安安稳稳放在靠内侧的床头柜上，费力撑着胳膊把上半身挪动过去，帮她扯住了快要落地的被子，在尽量不惊动她的情况下重新整理好了给她盖上，为防止同样的情况出现，还跪坐着一点点仔仔细细掖好了被角。

    她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被调成了静音，外卖电话在屏幕上持续闪动，大门处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他下了床端端正正穿好拖鞋，开门关门，扯着嘶哑的嗓子冲着门外喊了一声：“放门口。”

    敲门的动作顿住了，塑料袋哗哗响完安稳落地的声音，接着是骑手匆忙离去的脚步声。为生活忙碌奔波的人总是行色匆匆，没有太多时间感叹顾客呕哑噪杂难为听像生锈的锯子来回刮锯铁块一样的音色，赶紧去跑下一单了。

    真难听啊，还好房子的新主人已经睡着了，没有听见这声折磨耳膜的呼喊。老旧的家具还没碰就自己发出咯吱咯吱的动静，这是被虫蚁食蛀了被鼠掏空了，内里的木头腐朽变质，毕毕剥剥往下掉着木渣，是到了该被丢掉的时刻了。

    保温袋里装着一盒煮的软烂清淡的菜粥和一小盒蛋羹，他拆开包装袋拿出勺子，一勺一勺慢慢往嘴里送，久违的正常食物的味道，大概很久没尝到了，至于很久有多久，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

    常年被刻意限制饮食，他的食量实在不够看，两道菜受了一些皮外伤，他的胃里就已经再没法塞进去任何食物。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他把未能吃完的食物放进去，坐在沙发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理顺那股食物顶到嗓子眼的异物感。

    这是一件年久失修零件似乎都有些生锈的旧物，浴水中香甜香氛中包含的成分让他微微有些发热，不过看来其中的成分只是起到一个辅助的作用，比之他曾体验过的骤雨狂风，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功效。

    站在阳台上吹了十来分钟冷风，机体和主脑都彻底冷却下来，回客厅时看见她摆在置物架上的其他浴球，给他用了一个，架子上还剩了两个，一只粉嫩，一只碧蓝，都是极具欺骗性的美丽颜色。看来浴球含有添加剂的事情她根本不知情，因为他重新刷完牙回来时她还在美美睡觉，已经是睡得昏天暗地完全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保育院的孩子很多，老师们也有自己的家庭，保育院的工作到底只是工作，人手也总是不够，根本管护不过来，光是维持孩子们的日常生活就费尽了力气，自然不可能和正常家庭一般给予孤童们太多温情，所以幼年时偶尔的温馨时刻，他记的尤为清楚。

    那是个很热的夏天，院里停电了，风扇没法运转，根本无法入睡，年纪小一点的孩子更是被热大哭了起来，大大小小的孩子就跟着值班老师一齐聚在院子里扇风乘凉，听着老师给他们讲睡美人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高贵而美丽的公主，因被邪恶的女巫诅咒陷入了沉睡……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因为电路被接通了，他们又在值班老师的带领下重新回去睡觉了。

    那是第一次有人给他讲故事，也是唯一的一次。后来他自己在捐赠的善心书籍里看到了完整的《格林童话》，故事的后续，一位年轻而英俊的样子披荆斩棘来到公主的面前，亲吻了这位沉睡多年的公主，赤诚的真爱破除了诅咒，王子的吻唤醒了公主和沉睡的王国，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尽管已经看到了后续，但莫名的执念还是在小小的孩子心里生了根，以至于往后的很多年，他都认为睡美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公主，他将来也想要做一个勇敢正义的王子，解救属于自己的美丽的公主。

    当然，这属于孩童的可笑的愿望早就破碎成腐朽家具脱落下的木渣，可在很多年以后的今日，看到这样恬静美丽的睡颜，他那颗紧贴着骨头和皮肤的心脏还是猛烈跳动起来，过于剧烈的跳动让他几乎都要站不稳，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像此刻一般激动亢奋。

    公主怎么就不能是提着铁锤一脚踹开牢笼大门的莽撞女孩呢？她逆着光一步步朝他走过来，解开了一层层的荆棘铁锁，她无需高贵优雅也无需等待被解救，她就是顶天立地的勇士。

    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他已经很久没能睡一个好觉，然而隔着两层被子和远远的一道裂缝躺在熟睡的公主的身边（如果东西之遥南北之隔楚河汉界也能算身边的话），很快就涌上了困意。这一次，他终于摆脱了困扰纠缠自己多年的噩梦，陷入了沉沉的深眠，他的梦里什么都没有，是浓雾一般厚重深沉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