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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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品装在可降解塑料袋里,回家的公车晃悠悠,汽油味浓烈。司机cao着一口方言,问她去哪里。时间下午三点半左右,公车里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那里的汽油味没有那么重。 “司机,我去谭村。” 她的家在潭村里的一个老旧小区,早中晚拖拉机和挖掘机轰轰轰,楼下各种小店面倒也齐全。颠颠晃晃到了家。已经是晚饭时间,mama做着饭,看她回来瞥了一眼。 “等下让你爸载你回学校。”绿禾点点头。她其实想说,我坐公车去吧。但是她又想到他肯定会骂骂咧咧,咬定是嫌弃他的那辆有点年头的摩托车。摩托车烟筒尘土机油厚厚一层,用脚用力踩上七八下,呜噜噜的声音从烟筒蹦出来。她并不嫌弃这辆车,她只是不想坐在后座,那样和父亲的距离实在太近。近到轻易地闻到他身上腌入味的酒气和烟味。 但是她没有再说什么,安静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来。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她摸出手机,输入四个字:“准备回校。”陈敬的回复只有一个“好。” 父亲的摩托车声音很响,她穿着肥大的校服,扎着长马尾,坐在后座没有抬过头。临出门前,母亲塞给她一百块现金充饭卡。作为她一周的伙食费。 父亲戴一顶显眼的红色头盔,工地上的头盔。他在车前扯着嗓子叮嘱她好好学习,好好和同学相处。她觉得他永远这样,翻来覆去,每次每次,都是这些车轱辘子话。不学习又怎么样呢,不和同学好好相处又怎么样呢。 他今天心情好了一点,因为他拿了工资了,所以她能有幸坐上他的摩托车。 说实话,她不了解她爸,也不准备去了解。那种刻意地主动地去亲近他知晓他的感觉,有一种羞耻感在里面,还有一种排斥。这尴尬和她坐在她爸摩托车后座,避免和他的后背贴近的感觉是一样的。 有个声音在说:“天哪,好恶心。” 她只听她mama说过,她爸以前是卖五金的,后来有次出门办事,就到一卖烟和干货的店头里买烟。这小小的店里,只有一个大女孩在招呼。她爸买了烟,又称了一些干货。妈说:“你爸说诈骗。称不对,做了猫腻。我不认,吵了起来。后来你爸办完事,又来店里。店里就我一个人,你爸蹲在那里,就把称给弄好了。” 林绿禾问:“那为什么在称上作猫腻呢?”妈说:“原先的称没找到,买了把新的,刻度是错的。那段时间,客人都变少了。” 后来爸托媒婆上门提亲,送了妈一双新式的鞋子,镶着水钻亮晶晶的像水晶鞋。妈说:“头天穿上去想跟姐妹们威一下,一个脚打滑就从楼梯滚了下来。你外婆马上就说,这男的嫁不得。这是个机锋,嫁了日子未必好过。”但妈还是嫁了这个男人。也许他有她所爱的点。 从她记事起,他很少在家,亲近的时间少之又少。偶尔在家,她下楼出门每每看到他坐在那里抽烟,喝很浓的茶,不开心也没有生气,总之闷闷的。她叫他爸,他就应一声,又继续抽他的烟。她妈在厨房煮粥,比她爸热情一些,会跟她交流几句。 “有过争吵吗?”绿禾认真回忆了一下。也许有,但是她应该不记得了。人总是倾向自我清除那些使人不愉快的记忆。不过也不全是,有些痛苦又感觉记忆犹新,入木三分。 绿禾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写:那么,从这两个发现可以再次发现,倾向忘记的是具体的痛苦内容,但是痛苦不是一件事,而是一种感觉,感觉是忘记不了的。感觉刻在自己的身体里并且不受细胞分裂死亡所辖制,痛苦如果真的存在,那么痛苦永存。 写下这些的时候,绿禾深感自己是一个优秀的会自我输出的哲学家。起码她是这么认为的。当然,在以后的某天,她再次翻看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她有了新的见解:“精神病。” 在学校念书的时间总是煎熬又麻木,漫长又飞速。绿禾看着发下来的周测和适应卷,分数还是稳定的年级前二十。绿禾想,大学的话,一定要念历史学,更好的话。陈先生喜欢看历史一类的书。 周四下午放了学,绿禾还在教室里待着,把那些做过的试卷圈圈点点。 黄枝来找她,塞给她一个糍粑,叫绿禾去她家蹭饭。黄枝是绿禾在学校交的唯一一个朋友。 “不去。”绿禾一口把糍粑塞到嘴里。故作高冷。 “为什么?我mama在学校门口等我们呢,让她跟老师打电话说一下就好了。今天的晚饭有你最喜欢的梅子鳗鱼喔。”黄枝把脸靠在绿禾肩膀使劲地蹭。 “那去。”她看到黄枝的爸爸mama总是很局促。但是鳗鱼真的很喜欢吃。 饭后两个人坐在床边聊天,黄枝揪着鲨鱼玩偶,绿禾靠在床边静静地发呆。 “哎绿禾,你知道文柳酒家吗?听说他们又在河城开了一家大饭店。” “大饭店是多大?” “我也不知道。可能比我家大个好几倍吧,要是以后我能自己开店就好了,我要开一家法国风格的甜品店。” “那我去了你要给我打折喔。”绿禾说,“小只,你到时候打算报哪个大学啊?” 黄枝说:“不知道。不过我爸妈带我去湖大看过,我挺喜欢那里的……” 湖大……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大饭店她不知道,湖大她也没去过。她基本上还没走出她所在的城市。 “你呢,你想去哪里?” 楼下传来黄枝mama的喊声,招呼她们去客厅吃水果。绿禾站起身来拍拍黄枝,说:“我想去摆摊哈哈哈哈,不念书!” 说完两人推搡着往外跑。 “偶尔我羡慕黄枝。”夜里,绿禾在日记本里写。黄枝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外形好,家境好,性格好,成绩好。她刚从她妈肚子里出来的时候,就是一个标准件。 “我是一个报废件。”绿禾对自己说。 某天绿禾和黄枝聊天。聊所谓的爱情。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你得到想要的东西,这个东西对他来说微不足道,但是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可以喜欢这个人吗?”绿禾说。 “唔……喜欢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吧,顺其自然喽。不过对自己好的人不一定要喜欢对方,也不一定非要在一起。感恩也可以吧?有时候人就是会把一些暧昧模糊的感情,或者是亲情友情甚至是帮助当作一种爱。”黄枝说。 “是的吧。其实就是说,爱是可以有很多种形式的。但是怎么去分辨是不是爱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在这个年纪,她不知道自己对陈敬是什么感觉。迷迷糊糊的,界限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