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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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录取结果很快出来。绿禾没有录取到陈先生那个名牌大学,但第二志愿还是录取在陈先生那个城市。开学的时候,她拿着兼职的钱,她爸给的八百块,还有她妈的叮嘱,一个人坐上了火车,向一个新地方出发。 火车里的空气是浑浊的。出了站,陌生的一切像巨大波浪扑过来试图掩埋局促不安的她,她深呼吸挺直背部毅然决然融入。 陈先生开车来火车站接她,带她去商场买衣服,买生活用品,买新手机等等。她跟在他身后,贪婪好奇地张望大城市的一切。 她站在镜子面前,试穿每一件衣服都转来转去地细看。佯装落落大方的样子,脸颊微微发烧。 “好看吗?爸爸。”她突然轻声地问他。她不希望她此时是不好的身份。“爸爸”是她不得不给予陈敬的一个暂时的身份。 陈敬自然接话说:“好看。很适合你。” 他瘦削坚毅的脸挂起一种完美的慈祥笑容。透过镜子看她穿着小裙子青涩又刻意抬头挺胸的样子,转头看他的时候眼神怯怯的,这种巨大的成就感和他在事业上披巾斩棘过关斩将不相上下。她给予的角色,他也很乐意扮演。 夜晚,在新宿舍里,绿禾接到家里的电话。爸妈对她关心了几句,叮嘱她不要乱花钱,上了大学好好念书。她心情很好,以至于对她妈多说了几句。学校是什么样子的,新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 她在写日记的时候,事无巨细地把今天一切新事物都写了下来。她不停品味今天陈敬对她说的话,还有陈敬的样子。 “他很像一个父亲。尽管他不会是我的父亲,但是此刻的拥有就已经满足。”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将他代入自己所构思的虚构人物里——虚构的家庭里虚构的父亲。 在学校的时间,绿禾一个月打一个电话回家,妈在电话里开心地分享:“怀了。看样子应该是个男胎。”她有种被愚弄的感觉,尴尬地挂断电话后,她想到母亲的样子。无法想象,四十二岁的妇女顶着一个大肚子。她看着面前的咕噜rou,一团团泛着油花的红彤彤像流血的rou块,干呕起来。 每个月打电话,她发现妈都滔滔不绝,说来说去都是怀孕的事情。这种感觉让她想起她看过的一些古装电视剧,里面的女主角母凭子贵的得意。现在这个女主角是她的母亲,她疑惑自己竟然有一点为她庆幸的感觉。 “不知道算不算宿命论?自己离开家,家里人就会开心起来。难道不开心的源头竟是在自己身上。”绿禾的思绪乱七八糟,“其实如果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对和错,那么我通过自己的感受去判断一件事情的应该和不应该,他们是否也可以这么判断。在我心里我憎恨他们,他们也许也憎恨我。我离开他们,我感到快乐,他们也许也感到快乐。恨是相对的,爱也是相对的。” 她怅然若失。曾经以为自己的离开可以“报复”到他们,为什么现在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不理解的事情,总是随着时间增多。 前几个月,时节不对,常常下雨。工地上户外的活是干不了了。绿禾他爸迷上了一项娱乐:六合彩。是这样的,那天下午,他蹲在门槛那里抽烟。老明叔经过了,并且他们聊起来了。老明叔年纪老了,牙齿能掉的都掉了,讲话也漏风,什么都往外漏。从老明叔一口残缺的牙齿里,漏出来这么一些敏感词:六合彩。复式。记码。钱。隔壁的友兰婶。 这些敏感词煽动里林金至,他听着,身体里的血液在叫嚣涌动。老明叔发横财,一发就是八千块,顶他一个月的苦力。一个小小的数字,竟然有如此的魔力。 此时他最需要的就是钱。他开始在晚饭后往隔壁的友兰婶家里跑。友兰婶是个寡妇。林金至隔天差五就往她那里走,绿禾她妈哭了:“你勾搭上寡妇了。” “放你娘的屁。老子干的正经事。你肚子里的祖宗不用钱吗?要钱我就得去她家。”六合彩说了清楚,绿禾她妈看着肚子,说: “如果被抓了怎么办?现在抓赌博很严的,要不还是停了吧,有赚到点甜头就行了。” “再玩玩。有个盼头。我不下大注就是了。女人家别掺和这些。赚点本金看能不能做点生意。等孩子一出生,有个好生活也说不定。” 过段时间,绿禾她妈也开始和友兰婶常常往来。她们在一起织毛衣,做手工,然后聊彼此的丈夫和孕妇大小事。可以说,这是一种巧妙的社交。林妈心里对于丈夫沉迷六合彩持支持但是担忧的态度,对此她认为她能做的就只有认真地打听下行情:比如谁谁家赢了是什么样子,谁谁谁家输了又是什么境况。在友兰婶那里获得这些情报后,她将例行任务一般在睡前用这些情报给内心浮躁的丈夫打个镇静针。但是这种社交很快就不再起作用。友兰婶年纪大了,儿孙在外地,忽而把她接走了。代替友兰婶位置的这个人,居然是林金至。 接手友兰婶后,没过多久,林家每周总有几天晚上家里坐满人。屋子里烟雾缭绕,茶杯哐啷响,男人们高谈阔论。这时候绿禾她妈就默默在厨房里洗洗刷刷。她感觉到丈夫有一些变化,这变化让她感到危险和疲惫。其实她也不是要想阻止他。赚多点钱,肚子里的宝宝正需要钱。她只是胆小。经济充裕一些,丈夫虽然不再对她使用暴力,可是那份恐惧依然只增不减。 六合彩搞了半年多后,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和途径,林金至搞起了标会。一开始,林爸也是某一个会的会脚,后面中标后,将标到的会款用于发起成立自己作为会头的标会,自己做会头,参会人员都是要好的乡里乡亲或者他的工友和牌友。最初运转还是正常的,但是这种“会套会”的模式,使得当地标会之间形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紧密联系,一旦一家标会崩盘,牵一发而动全身,风险非常之大。不过,风险和钱比,那还是不足为道。 新的谷雨时节。近来回南天,下不停的雨,到处潮湿兼发霉。刚买回家没两天的一箱沙地薯都是霉点。绿禾妈一边吐槽这个鬼天气,一边摸着自己显怀的肚子。 她那讨人厌的婆婆就在她身后,张口闭口嗡嗡嗡的。她在心里把她想成是一只苍蝇,丑陋又可恶还很聒噪。老苍蝇之前对她没有好声好气,不乐意她没有为他们林家生个男孙延续香火。 生了绿禾之后,她一直怀不上。现在,她扬眉吐气了一番。 老苍蝇在身后嗡嗡嗡,给她炖着补汤。她没有很不舒服,但还是作呕了一下。见老苍蝇煞有介事地急忙让她进屋吃点水果压压胃,她就进了屋里头。怀女儿的时候,她没有被重视过。现在这种被伺候的感觉,让她有种被重视的窃喜和胜利感。但说到底,终究是自己理亏——她明白,毕竟女儿也不是林金至的亲骨r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