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不再叙述
“身体不再叙述”
陈白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的位置,窗外阳光斜斜地落进来,照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把纸张晒得微微发热。 讲座已经开始十五分钟,讲者是个从柏林来的文化社会学者,说的是“图像与私密性的暴露结构”。法语带着一点德语口音,咬字清晰却有点生硬。 她本该感兴趣的。 这是她申请研究所时在动机信里写过的关键词:图像、私密性、性别、身体政治。 可她此刻的注意力,却游离得厉害。 她的腰还隐隐酸着。 从昨晚开始的那一串缠绵到今天清晨醒来,他们做了几次她已经数不清,只记得最后一次是他抱着她从后面进入,肩膀贴着她的背,低声问她名字,她闭着眼咬住下唇,没有回答。 她把腿并得更紧些,背靠在椅子上,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来。 “……la répétition photographique comme une forme d’érotisme post-discursif…” 照片的重复性,作为某种话语终止后的情色形式。讲者站在台前,说着他眼中图像如何重新定义身体的主权与可见性。屏幕上闪过一张经典图像:一个女人正面凝视镜头,嘴唇半张,眼神模糊。 陈白的手指在笔记本页边轻轻摩挲了一下。 她想到那张她带回家的照片。 两人贴在一起的脖子,没有脸、没有性器、没有动作,只有肌肤相抵,光与汗交缠,像两颗互相溶解的呼吸器官。 那张照片,她不知怎么就特别喜欢。 在红光中显影时,她几乎是第一个认出来那是“她和他”的人。李孟没有阻止,只是轻轻夹起那张相纸,把它递给她,没说话。 “Vous voyez, dans ces images-là, le corps n’est plus narratif. Il est un lieu de tension pure.” “你们看,在这些图像中,身体不再讲述故事,而是变成一种纯粹张力的所在。” 讲者的声音穿透进来,像是某种解释,也像是一记轻轻的耳语。 她低下头写了这一句,用钢笔慢慢抄在纸上。写完后,她抬头,望了眼窗外。 阳光已经从斜面滑到了地上,有人走过cao场,风把枝叶轻轻晃了一下。 她忽然意识到,世界在转动,而她的身体——从脖颈、脊柱到双腿——正一点点恢复与这个世界的接缝。 那种错位感不再强烈了。 ** 讲座散场,陈白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楼下洗手间补了下口红。镜子前她拢了拢头发,淡粉色的唇线与脖子上那道没完全褪去的吻痕一起,在镜面中组成某种暧昧的标记。 出门时,她就看见李孟站在斜阳下的墙角。 他靠着墙,正低头点烟,一只手握着打火机,火光在烟头上跳了一下,烟雾从他的鼻息中缓慢吐出,顺着风向后散开。 她走过去,在他面前停下,歪了歪头: “你刚刚在等谁?” 李孟看着她笑了笑,没有答,只抬手把烟递过来。 她接过,吸了一口,又慢悠悠地吐出来,仰头看他。 “我看你ins更新了。”她说,语调懒懒的。 李孟挑眉:“嗯?” “怎么不发我们拍的那些?”她问,像是在问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语气却带着点刻意的轻快。 李孟盯着她看了两秒,垂下眼,把烟从她手里接了回来。 “我要留着自己看。”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很轻,但尾音像是钉子落在木头上。 陈白没说话,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像是认同,又像是被他打败。她盯着他手指夹烟的动作,忽然向前靠了半步,鼻尖快贴到他的喉结: “你平时也这么哄拍摄对象吗?” 李孟没接话,只是俯身吻了一下她额头,像是回应,又像是警告。 她笑了一声:“真小气。” 然后绕过他走了,阳光落在她身上,把她的背影拉得很长。 她走在前面,脚步轻快,一路没回头。 他也没说话,只是跟着她穿过街区、过马路、拐进那条熟悉的小巷。钥匙插进门锁那一刻,门咔哒一声打开,陈白轻轻一推,就进了屋。 屋里有点凉。窗户忘记关,晚风灌了进来,吹得厨房门轻轻晃了两下。 李孟站在门口,目光扫了一圈那个小小的单人公寓,地上有她昨晚脱掉的鞋,桌上摊着一本没合上的笔记本。 “进来啊,”她头也不回地说,边走向厨房边抻了个懒腰,“你看冰箱里有什么,做饭。” 他走过去打开冰箱,低头扫了一眼,停顿了两秒。 “你这是用生活方式反抗消费主义?” 她撩起头发,把绳子扎上,“考验你基本功的时候到了。” 李孟没再说什么。他翻出一颗西葫芦、半根胡萝卜、一点鸡蛋和一包已经开封的豆腐干,又在柜子里找到了姜和酱油。 陈白靠在门边看着他洗菜切菜,开火热锅,安静而熟练。她没插手,只是从后面慢慢走过去,手环上他腰,脸贴着他后背:“真会过日子啊。” 李孟没回头,手里铲着锅,淡淡地说:“你要是再动手,我可就不做了。” 她轻笑一声,放开他,退后一步,拿了碗筷出来。 二十分钟后,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前,热气腾腾地吃着那盘炒蛋炒豆腐干,还有一碟西葫芦胡萝卜丝,咸淡刚好,油温清香。 “你家真有遗传天赋。”她一边嚼,一边含糊说。 “那你还考虑搬来吗?”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李孟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低头继续吃饭。 窗外夜色沉下来,屋里只亮着厨房那盏黄灯。他们都没开别的灯,整间屋像是在水下缓缓呼吸着。 ** 吃完饭后,李孟洗了碗,陈白倒了两杯酒。她打开那瓶藏在冰箱角落已久的白葡萄酒,是她从里昂旅行回来时买的,瓶身标签已磨得模糊,只记得那晚她一个人坐在罗讷河边,看着水面发呆时,忽然想起要带一瓶酒。 他们坐在小阳台上,外面天色还没全暗,巴黎的夜总是迟疑不决地落下。楼下的院子传来轻轻的笑声,不知是邻居家的孩子,还是哪个还没散场的晚宴。 “这酒不错。”李孟说,抿了一口,看着她。 “我以为你抽烟的人不懂酒。”陈白回望他,侧身靠在椅子上,脚尖轻轻勾着阳台的铁栏。 “我不懂。但我记得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