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分水
第七十一章 分水
春节结束。 欧丽华站在中环那栋写字楼顶层的会议室里。 窗帘半拉,朝北的玻璃落地窗外看不到海,只能看到隔着两条街的恒基大厦挂着一个巨幅横幅,写着“迎春折扣,现楼发售”。 她没有动,只是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十几秒,像是在评估横幅的材质。 身后有助理在说话,声音有些急:“恒生那边确认贷款推迟审批了,复批时间最早也要三月中。” 她点了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行。 二月份的风没有一月那么硬,但吹在人身上反而更冷。 她穿了深灰色的高领西装,眼影是香槟金,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会议前她还喷了点香水,是旧款的Fracas,气味沉得很,不容易跑味,搭一条几年前在巴黎订做的米金色丝巾。 她从不允许自己有“撑不住”的样子。 一小时后,她如常参加了董事会会议。 每张报表她都提前过目,知道哪些地方要主动提、哪些地方该略过。她甚至清楚谁会在什么段落提出质疑,又该用哪种语气平稳地堵回去。 她已经很久没在会议里听到新东西了。 从去年年底开始,她就知道这场震荡不会止步于空头。拆息扛不住,港元挂钩也并非真空层。 她做了几十年生意,没那么容易慌。她看过更大的退潮,也在别人的退潮里站得住。 但这次不一样。 不是她的判断出了问题,而是时间站在了别人那边。 撑到四月,或许还有谈的余地。 撑不过,就只有动手卖。可一旦卖了,就等于承认这盘棋她输了。 她也知道,资金链断裂之前,每一步她都走得像在绷线上跳舞,不能快,也不能停。 她不是不懂减仓,也不是不肯认赔。 只是,她背后太多人的命系在这些资产上。一旦她先动,所有人都会跟着乱。 她不能乱。 有一瞬间她确实想过,或许真的该卖掉一部分东西,比如山顶那块地,或者手上的几套别墅。 可那之后她就打住了。 欧丽华不允许自己做卖资产求生的动作。 那不叫判断,那叫认输。 她坐在会议桌一端,左手搭在桌角,修剪完美的指甲微微敲着报表纸张。 有人提起最新的项目预算,她抬眼扫了一眼那人:“收紧点,别太贪。” 她声音不高,却足够稳。 这句话说完,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她知道,那些人听懂了。 散会后,她回了太平山。 晚饭摆好,她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说太咸。 陈伯没有回话,只悄悄收走换菜。 她没吃完晚饭是常事,最近尤其多。 陈伯在收拾盘子时说:“小姐上午来过电话,问您最近是不是太忙了,说她这边上课排得挺满,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再打电话回来” 她点点头,没回应。 只是把筷子重新摆回碗边,手指压住纸巾,动作极轻。 囡囡前几天确实调过一笔钱回来。 那是她自己在英国开的小账户。 钱不多不少,刚好能补一个短缺环节。 她没接。也没有斥责她。 只是看着那张转账申请,语气淡淡:“这不是你该处理的阶段。” 她不是怕她能力不够。 相反,她知道那孩子看得比很多董事都清楚。 她学管理,在LSE,一点也不笨。能跟着她出入应酬、旁听会议,知道融资结构、懂预算分摊,这些事她都懂。 但她不能进来。 至少,现在不行。 不是因为她怕她会犯错,而是怕她以为自己能接下来。 她不是把女儿养来替她收场的。更不是让她背债务、扛衰退的。 她要她看得懂,但不能走进来。 哪怕她在国外看新闻、听人议论、察觉市场不对,也只能在边上看。 她从来没给她准备接班计划。因为她不打算输。 晚上十点,她站在露台上,披着那件旧披肩。风吹进脖颈,她没动。 城市灯火一盏盏亮着,她站得笔直,没有靠栏杆。 电话响了一声,是项目秘书。说对冲基金那边有人放空传闻,又有两笔债券利息延迟到账。 她听完,点点头:“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她没进屋。 她望着山下的夜景,忽然有点想抽烟。但她已经戒了十年。 她从不在没有胜算的时候出牌。 这城市她守了三十年。 她不是没老,也不是没怕过。 但她清楚,这种时候,最不能输的是姿态。 再撑一个季度。 就一个季度。 哪怕真要垮,也得挑个她站着的时候。 夜里九点,传真机兹嘎兹噶地吐出了一张纸。 白纸黑字,两千公斤,澳洲来电,签名潦草,内容却没藏没遮。 沈时安坐在书房里,电脑屏幕亮着,他没动,只看着那张纸,像是看一份告别信。 这是他一次性收到过的最大一笔单子。 他穿好西装,出了门,去了“宴”。 没有提前约,只让人转了一句话,说“有点事想请谢哥过个眼”。 不到半小时,谢军从三楼包间下来,一身月白的短袖衬衫,袖口挽着,笑得松。 “小朋友——又来了。”他推门而入,抖了抖衣角,“不会是看到行情不好,想着把人情账先结一结?” 沈时安起身,语气恭敬:“不敢。只是有点事,不敢自己做主,想请谢哥看一眼。” “哟。”谢军坐下,把杯盖掀开,“难得你也有不做主的事了。” 他说得慢条斯理,茶还没泡,目光却已经落在桌上那份折得整齐的传真上。 沈时安双手将纸推过去。 “澳洲那边,原来对接的那一户,年后忽然翻量。我一时接不下,想着让谢哥过个眼。” 谢军没动,只用茶盖拨着水:“翻得倒快。” 他扫了一眼字迹,手指轻敲两下,笑得意味不明。 “做了这么久,量没怎么涨,人也没见你多带一个。忽然来这两千,是他们胆子大,还是你不想接了?” 沈时安低头:“谢哥看得清,我不瞒您。这两千,真是压不下了。” “不是没路,是人不好控。我也清楚,这个阶段,多吃一口,不见得是多赚。” 谢军这才慢条斯理地把茶盏放下,接过传真,单手晃了晃:“你是想退了?” “不是不做,”沈时安语气放得极低,“是知道自己哪一步该停。”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何况我这点量,谢哥一直是看在小孩的面子上才给的,我心里有数。客户要是谢哥愿意接,我替他们把线搭一下。要是您看不上,我这边也能推回去。” 谢军一手撑着茶桌,看了他几秒,忽然笑了声:“你现在倒是会说话了。” 沈时安垂眼不语,等他说完。 谢军手指一顿,终于道:“你那边的老家伙不是死了吗?洪兴最近走货也走得少,按理说你这点生意,该是抢着做才对。” 话音平淡,却像一根试探的针,点到关节。 沈时安顺势应:“是少了。我也知道谢哥一直照着洪兴的面子让我起步,现在父亲没了,我再做下去,也算是撑别人的空壳。” 谢军没接话,倒是掀起茶盖,看着水色沉静。 “你知道的,可不算少。” 沈时安点头:“有些事,谢哥点头我才有资格听。现在要抽身,是怕听多了,也没那个分量扛,给谢哥惹事。” 谢军终于把茶推过来,语气像笑:“你这点汤水,我不稀罕。但你这个人,挺讨人喜欢的。” “谢哥过奖。” “你这样的人,若再留两年,说不定真能做点什么。”他淡淡道,“可惜你没那个心。” “有那个心,也未必有那个命。”沈时安轻声,“能退的时候退,是我识趣。” “那这一单,我接了。”谢军将传真塞进桌边的暗抽里,“人不重要,货能出就行。” “多谢谢哥。” 谢军看他一眼,语气忽然压了半分:“不过你记着,你是从哪条线起的,谁的路给你开的,谁的货让你摸的。哪天你要是回头——” 他没把话说完,只冷冷笑了一下。 沈时安应声:“我若回头,绝不沾您一寸水。” 两人对视一瞬。气氛沉静如夜。 谢军忽然笑了,抬手摆摆:“去吧。你说得漂亮,就看你走得干不干净了。” 沈时安低头,深深鞠了一躬:“谢哥放心。” 他推门出去,廊灯静着,身影一寸寸远。 谢军坐在原处没动,拿茶杯点着指尖,像在算一条已经走远的线,线尾有没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