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白契约

    林小满赤着脚，客厅地板沁出处恰到好处的暖意。窗外夜幕下是这座超级都市永不熄灭的星光银河。悬浮车无声地穿梭于钢铁森林之间。全息广告在夜幕中投射巨大而迷幻的影像，在玻璃上晕染开模糊的光斑，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

    她走到窗边，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怔愣看了一会，就转身蜷在客厅那张巨大的云朵沙发里，柔软的织物几乎要将她吞没。公寓温馨舒适的风格，线条干净利落，智能家居无声运转。

    一切都完美得无可挑剔，除了那几乎凝固在空气里的、冰冷的寂静。

    只有全息屏幽幽的光照亮一方小天地，微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窗外世界的喧嚣隔着一层玻璃，遥远得如同另一个宇宙。

    漂亮的主播正用悦耳的声线播报：“…NovusTech‘创世’系列伴侣仿生体渗透率再创新高，达78%。专家指出，定制化情感伴侣正成为缓解都市孤独症的有效方案…定制您的专属完美爱人，开启情感新纪元……”

    画面切换，展示着各种风格迥异、精致完美的仿生体形象，依偎在主人身边，笑容弧度都经过精心计算。

    林小满指尖划过，新闻消失。她点开社交页面，首页被各种“晒伴侣”的动态刷屏。

    【晨曦系列·暖阳型】配图是仿生体男友系着围裙，在开放式厨房煎爱心蛋的背影，阳光正好。文案：早安，我的专属太阳！定制他的时候，我特意选了“阳光开朗大男孩”的核心性格模板，果然每一天都元气满满！仿生体伴侣定制幸福

    身着旗袍的仿生体正在插花的图片，姿态娴静。文案：知研的审美从未让我失望。选择了古典婉约气质模板，连指尖的弧度都透着诗意。再也不用担心没有姐妹下午茶了完美伴侣岁月静好创世系列·优雅淑女绝绝子

    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身后站着一个身材敦实、笑容憨厚的“守护者系列”仿生体，正细心地为他整理毯子。文案：父亲的身体好多了，多亏有‘石头’（他自己取的名）的悉心照料。忠诚可靠 基础医护，是家人。科技的温度指尖无意识地滑动，那些甜蜜的、温馨的、充满模板化幸福的画面流水般掠过。

    不知道这是看的第几遍了，林小满退出界面。

    环顾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空洞感像无形的潮水，悄然漫过胸口，冰冷地包裹上来。连呼吸都仿佛带着回声的孤独。

    “最浪漫的养成游戏…”社交平台上的标题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在“创世”系列铺天盖地的宣传里，所有人都热衷于定制——定制梦中情人的容颜、发色、声音，甚至一颗痣的位置，定制温柔体贴或热情似火的性格模板。完美伴侣，唾手可得。

    专家称为“定制情感”时代，冰冷又精准。

    林小满原本习惯的生活日常不外乎学一些美食制作、购物、更多的时候是散散步，或者去更远一点的地方看看风景。不出门的时候就打理那片迷你小花园，登上爬下的搭架子种花藤，累了就搬一张摇椅晒太阳满意地欣赏，一边看着外面路边的人来来往往，平稳地消磨每一个午后，平稳安逸地享受生活。

    ——那时候定制仿生体的人群占比还不足7%。

    后来仿生体快速拓展市场，用户数量急剧增长。路边、商场都会看到它们的身影，购物、陪伴、医疗各方面都会提供优质的服务。

    窗外路边也规律的出现带孩子散步的仿生人保姆、和负责照料老奶奶日常起居的仿生管家。享受到便利，社会总体幸福指数呈现上升趋势。

    她也差点就买了，但是一个人洗衣做饭工作量不大，虽然有时也会犯懒不想收拾，但总体还能应对，她可还没到需要被照顾的年龄。

    而且经由工程师设定好的“守护者”系列仿生体，基本上只能进行生活和商务服务，属于服务型机器人。对她来说可有可无。

    直到“创世”系列仿生体伴侣的出现。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陷入了一成不变的循环。

    生活物质已足够富裕，住在大面积的可以透进阳光的房子,还有大片草坪的花园。家里的摆设装饰，她最爱的巨型云朵沙发，木质书架，开放式厨台，浅色料理台，一点一滴都是她的心血凝聚，家中一切都有智能管家系统服务，美好又舒适。

    但心里的坑洞仍在，人是一种很难知足的生物。

    总是感到空虚乏味。心里空空的，像是有什么暗中牵引她的心，却一直被忽视了。

    直到看见一对情侣手牵手，面上的笑容从未卸下，愉快甜蜜的氛围谁也闯不入。

    那个场景印象太深刻，林小满心里烙下一丝模模糊糊的渴望。

    但真等有年轻男人示好时，林小满又蔫蔫地推却抗拒，退缩了，完全拒绝别人踏足她的世界。

    小满不知道怎么解决这种矛盾的心情，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揣测异性的目的。那些示好接近约会，可能最终都是为了人类繁衍做准备。

    黑色天幕下，透过窗向外看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路人行车了。

    小满有些烦躁地又躺回沙发，打开娱乐界面放松一下，蹦出弹窗正在播放的知研集团仿生生产线的采访.....

    一道道复杂工序最终完成精密计算的成品，冰冷的机械体外披上一层或白或黑的皮囊，服从系统的指令做出快乐或悲伤。

    看似智能全面。

    但，人类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人类具备不确定性。

    这是无法用精密仪器测算预估的。即使采用庞大的算力也不可能实现这种不确定性。就连播放音乐时的‘随机’选项也不能实现真正的随机。

    幸福？就靠那些设定好程序的仿生体吗？

    怎么会和人一样呢？

    林小满轻嗤一声，关闭弹窗。

    “艾拉，”她开口唤醒智能管家，“如果能成为有血有rou的人类，最想做什么事情呢？

    柔和的女声几乎立刻在房间某处响起，像是早有预判，

    「或许会像拆开一份层层包裹的礼物那样，用笨拙的感官去拆解生命」

    声音有一种程序独有的平缓温和

    这个回答不算具备自我意识，毕竟只是个系统，无法更进一步理解人类的世界。

    除非....

    ——除非什么都不做让仿生体自己学习观察进化，那样才有可能具备一点不确定性吧。

    这样想着，她忽然一愣。

    又重新打开那条视频，认真仔细的一遍一遍观看。

    知研集团（NovusTech）的官方商城。琳琅满目的“创世”系列伴侣映入眼帘。俊男美女，各种风格，各种性格预设包：温柔体贴型、霸道总裁型、阳光健气型、知性优雅型……甚至还有“复古文艺青年”和“赛博朋克酷哥”这类小众选项。每一个都标注着诱人的宣传语：“满足您对爱情的一切幻想”。

    关于仿生体程序核心部分的介绍：“.....仿生体具备自主学习的能力。如用户开放权限，可实现迭代进化。不同的交互环境下，进化...”

    进化......

    林小满内心隐隐生出一个近乎荒唐的想法，如果真的能够进化......是不是会有一个没有繁衍目的，可以陪伴她的...伙伴？

    至于仿生体的‘人性’部分，她并不抱多大期待，也没打算把仿生人视为伴侣——再怎么自主进化也都是程序的框架内自由发挥而已。

    但是剔除定制模板、删去预设好的情绪反应和程序化的关怀，就可以拥有一个全能的忠心耿耿的伙伴。

    而且在仿生体行为准则的约束下，根本无须担心仿生体有威胁性举动。

    可以随时分享给它所有的心情和想法，以后的生活都可以陪伴左右，

    甚至还会见证自己的死亡！按照自己的意愿处理身后事。

    毫无条件的陪伴和“忠诚服从”，以及比人类情感更加稳定的永不变质的‘灵魂’。

    这实在太具诱惑力了！

    真的可以吗.....

    林小满把身体沉入松软的云朵沙发一动不动，任凭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孤独像某种惰性气体，缓慢地占据了每一处角落...

    夜晚的窗外各处灯光变换交织，只有月光从未改变的皎洁银光。

    盯着得盯着漏进卧室的月光，她猛地坐起身点开了官网链接，一时心如鼓擂。生怕自己后悔，指尖快速点击屏幕繁杂选项！

    却又固执地抹去了所有预设的脚本——没有要求他必须拥有英俊的皮囊，没有预设温顺或幽默的性格框架。

    一个只有最基础情感交互模块、没有预设任何外貌与性格特征的“空壳”，却有无限种可能。

    在完成定金支付的同时，

    林小满微颤着指尖，提交了那份空白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