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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imeimeimeimeimeimeimeimeimei……
果然,她醒后不久,就再次提出想要离开,似乎已经厌倦了他的陪伴。 达里恩不由悲哀地想起了2798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一夜。 乌云遮月,雷声轰鸣。山洞中,与他并排躺着的meimei注视着夜空,目光笃笃,她伸出右臂,试图用稚嫩的小手,拨开遮挡住月亮的全部雨和云。而他枕在她的长发上,恬静地注视着她,在火光映照下,细声数着她的睫毛。 “明天,狼颚部落又要攻过来了。”meimei忽然开口。 “第103根……诶,是啊,那又怎么啦?” “怎么了?!我们很可能会死掉啊,哥哥!” “第106……是啊,很可能会死掉。可是,那是大人们该cao心的事情,我们也没有办法啊。我们只要每天都不分开,就一定能够死在一起啊!就像爸爸mama那样……”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泛起了微笑,又很快,意识到这个笑容不太应该……太不应该! 他将它迅速藏匿了起来。 紧紧咬住下唇,他小心翼翼地接着说:“在大大大大大前年的那场战斗里,冲在最前面,率领大家的mama,杀了37个坏人,再没有力气了,然后,被坏人投过来的石头,“砰”一下,砸开了脑袋……本来应该站在最后面爸爸,看到了,就扔掉了木弓,跑上前,捡起mama手中的石刀,也杀了进去,砍掉了22个坏人的脑袋,然后,就死在了mama的旁边——这个故事,我们都听说过的呀!” 可是,这个笑,为什么会不应该呢? 年幼的达里恩,苦恼地想:是因为他不能笑着谈论爸爸mama的死亡吗? 可是,部族长老们已经将这个爸爸mama的故事奉为史诗,在篝火前,向每一个孩子讲述了许多许多遍……还画在了石洞的岩壁上!还创造了赞美他们的舞蹈!还会将mama的脸绘制在族中最勇猛的战士身上,作为家长!…… 他应当可以很骄傲地,大笑着,讲出这段故事啊。 为什么,不能笑呢…… 还不等想清楚这件事,meimei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遭雷击—— “如果明天、后天、大后天……我都能活下去的话。今年秋天,我要去接受试炼。”meimei平静地说。 “第107……什么?!那我怎么办啊!”他一下子就从地上坐了起来,目光灼灼,质问着平躺着的meimei。 她目光凝定,望向夜空,眼中却只有那轮已经被遮蔽的月亮。 直到很久以后,达里恩才知道,“试炼”的全名叫做“鸦啄魂 ”——他们的部族信仰月神,相信只要在月圆那晚,族人浑身涂满乌鸦喜爱的果浆汁水,站在特殊的阵法之中,就会吸引成百上千只,身为月亮使者的乌鸦。鸦群将啄食他们的身体,衔走那人的“凡魂”,赐福她不同的月神之力。从此,她就成了部族里的“战士”,像是他们的父母那样;或是成为“萨满”——如果她得到了治疗类、预言类的赐福。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在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她还没有被啄成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 当时的达里恩只知道,“试炼”是一件很可怕很可怕、大概率夺走meimei生命的事情…… meimei并没有理会他的那句“我怎么办”,而是坚定地说道:“我一定要通过试炼!我一定要成为能够保护大家的战士!” “可是,我们只有9岁啊。我们明明应该等到16岁再去接受试炼啊……” “我等不了那么久了。我现在就需要那份力量!” 听到她的话,达里恩忽然沉默,起身,径直走到岩洞墙边,背对着她,弯下瘦削的脊背……火光掩映下,少男的肩膀轻轻耸动。 他是在哭吗?又是为了她……而哭的吗? 奈临早已习惯这个只比自己提前出生了几分钟、被她叫做“哥哥”的人,对自己超乎寻常的在意与依恋。 她也很爱他。 只是,她还有其他很多事情要做…… 她走过去,小心地点了点他的肩膀:“哥哥,你不要哭啦。我一定会通过……” 少男回身。但见他双手合十,垂眸,神容恭肃,仪态虔诚,似是在祈祷着什么。 他睁开眼。 那双雾蓝色的美丽眼瞳中,并没有泪水,只有深深的,重重的……祈愿? 少男抬起头,大声说道:“我才没有哭呢!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么,我也决定了!—— “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帮你磨刀!梳头发!整理贝壳首饰了!我要把所有清醒的时间,都花在对神明许愿上!我要一直一直对祂说:请在今年秋天,为我降下赐福,让我拥有治疗meimei的力量!” 我不想像爸爸那样,只能站在后面,眼睁睁看着你死掉。 我不想只能远远看着你的背影,离开我。 “我们一定会死在同一天的,meimei。” 他说。 就像2798年后的今天,她在无意中对他说的那样。 那晚之后,他与她相织的人生中,又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有得偿所愿,也有事与愿违。有分别,也有重逢。 然而,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大部分时候,并不是命运迫使他们分离,而是她的主动选择—— 她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他。伴随各式各样的借口。 这次的借口是…… 挣钱?5726个铜币?还给他? 他几乎要笑出声了。 就算她想剁了他的手指、挖了他的眼球、拔了他的舌头,拿去换成铜币,随手抛着玩也没有关系。 可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一样地,在抛弃他这件事上,义无反顾。 他只好又用一场大病挽留她——十岁以前,他几乎每个月都会做这种事情,让她不得不留在自己身边,无法与其他族人外出探索、战斗……可是,后来她就不怎么中计了。即使他真的把自己折磨成重病,她也不会相信,只会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然后毫不留情地离开。 而病中颅鸣目眩的他,只能流着眼泪一次次默念她的名字,祈求她快点回来。 于是他很久不敢这么做了。 好在,现在的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算这场病有点来得突然又古怪,他的演技甚至还不如七岁,但是她依然留了下来…… 好单纯,好可爱。她在那个没有自己的世界里,一定生活得很幸福,没有遇见过什么骗子吧…… 为了迎接她的灵魂,2778年前,她“死后”不久,他就已经炼成了和她容貌别无二致的傀儡容器……嗯,或许稍有不同,会更接近他想象中“meimei”应有的模样—— 她会眨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小手扯着他的衣角,让他必须放下手里的事情,听小国王的重要演讲:“我最喜欢哥哥了了!我永远都不会离开哥哥的!” 幸好,视线没有重量,不会留下划痕,不然这具被他盯了2778年的傀儡,早就被剐蹭得连骨架都不剩了…… 没办法,他也不想自己只能盯着这个不能做出任何回应的躯壳,望梅止渴,一日日地妄想;可他又不像那个家伙,拥有超越一切的力量,能够轻而易举地注视其他世界里,无数次轮回转世的她——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和谁在一起,身边有没有比他更重要的家人…… 祂,应该很快就会察觉到她灵魂的走失——即使那些世界的一天,相当于这里的七年,她灵魂离体的这两个月,在祂看来,只是她短暂的走神,如果发生在夜晚,甚至更像是她陷入了黑甜的沉梦中……祂也一定会的。 因此,刚刚接到meimei不久,他就抱着熟睡中的她,施展空间法术,转移至这座他很久以前便已选中、远离大陆中心的蛮荒小城。 只是,没想到,祂会出现得这么快…… 就算失去记忆了,也还是像狗一样,闻着骨头的味儿就来了吗? 达里恩冷笑。 这么多年了,还是死性不改,贼心不死,阴魂不散…… 因为,他打算一会儿只用治愈法术护住自己的关键脏器和头部,其余的,呵,若是被恶龙烈火吞噬、灼烧;被祭坛巨石砸中、碾碎……带来的效果依旧不够直观。 他还会想办法,自己再加工一下这副身体的。 这样,meimei一辈子都不忍心离开他了。 他会拜托她,将自己带去“静影境”修养身体——那是一片被灰白雾气终年笼罩的古林,漫无边际,没有生命,也没有死亡。那些仿若凝固如霜的浓雾,在神诞生之前,便已经存在了。 就算祂还能找来,他也早就想好了,下一个、下下一个……他们的藏身之地。 刚刚他让她跑去那座神像下躲避——大陆上所有的神像,确实受神明庇佑,原因却不是他告诉她的那样。 真正的原因,他比谁都心知肚明……不过又是一个个可笑的痴心妄想。 呵,就算是本尊那张晦气的脸被弄烂,祂也不会舍得她的千万尊雕像收到一点损伤…… 不过,就算她没有及时跑过去,这个距离,他也能准确感知到她的存在。一旦那头失忆的贱龙失控,他便远程催动保护法术,让她“恰好”避开身边的一切危险和伤害…… 所以,她现在在…… “…………?” 这个折返过来的身影是,她? 只见奈临单手艰难地推开人群,朝他微笑着挤来,身后的另一只手……攥住了一个雄壮男子的胳膊??? 奈临一抬下巴:“喏,就是他了。” 她身后那名筋rou虬结的壮汉便拨拉开人群,大步走向他,轻而易举地,将他从轮椅上抱了起来。 达里恩脸上,罕见地出现错愕的神情,手指在空中无措地虚捏了一下,又缓缓张开:“……这是?” 奈临没有朝他解释,直接将手探入他的口袋里,熟门熟路地拎出他的钱袋,往那壮汉胸前一压,语速飞快:“定金。记住我刚说的了吗?请把我这位朋友带去神像脚下,若有任何异动发生,都听他的!” 壮汉用他粗大的手指翻开了钱袋,看到了一个让他这张可谓凶神恶煞的脸,也不由泛起少男怀春般甜美微笑的铜币数目。他朝奈临吹了下口哨:“嘿嘿,放心!” “你,要去哪里?”达里恩看着奈临并没有打算跟他们一起离开,而是挤进反方向的人潮中,语气急促。 那里是,通往地下的阶梯——巨龙所在的方向! 作为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他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已经有了可怕的猜测…… 果然。 “当然是要去——拯救世界啊!” 她朗声笑道。 旋即,似乎是看出他脸上无法隐藏的不安与……悲伤?她又以打趣的口吻,安抚道:“你说过的呀,邻里之间,不就应该团结友爱、互相帮助吗?圣坛上这么多人,不也是我们的邻里吗?放心啦,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不要去……” 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他当然知道她不会有事,可是…… “哈哈,我很快就会回来哦。”当她开口说出这句话时,第二波箭雨正好落下。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再一次在他们耳边炸开。 啊,达里恩没有听到她的告别……她思考了一下,随即二指并拢,在额边轻轻一触,又在空中潇洒地一扬,隔着熙攘的人群,朝他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然后,转身离开。 没有迟疑。 她没有看见的是,轮椅上的男人,正死死捏着拳头。鲜血,沿着指尖缝隙,不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