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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春痕渐染(昔)

    

七、春痕渐染(昔)



    安禾六岁那年,她的父母分开了。

    事情发生得如同雨季结束般平常,河水退去,留下干涸的河床与嶙峋的裸石。父亲去了别处,据说是和生意上的麻烦有关,也和一个别的女人有关。

    安禾被留给了母亲,像一件被随意分配的行李,一个归属不明的附属品。

    然而,血缘,并非天然的理解之桥,性别相同,也织不成温暖的襁褓。

    家,被万千人颂扬的港湾,在安禾还不明白事的年纪里,逐渐显露出其冷酷的真相,它不过是父母卸下社会假面、纵容其疲惫巨婴本性的暗室,一个展露不满与未被满足的欲望的所在。而她,一个灵魂尚未被启蒙之光点亮的孩童,无力分辨个体与家庭那纠缠不清的边界,只能如一枚被投入湍急水流的叶子,被动承受岸上搅动的漩涡与暗流。

    在最初的象征秩序构建中,安禾的存在被母亲定义为一个承载物,盛放沉重代际期望与无意识投射的容器,一个在单亲结构中被无限放大、用以补偿母亲自身匮乏与创伤的他者。

    许多个夜晚,小小的安禾会被母亲铁钳般的手臂紧紧箍在怀中,肋骨被挤压得生疼,几乎无法呼吸,母亲的泪水一颗又一颗地砸在颈窝,烫得她缩起脖子,却不敢动弹分毫。

    “mama是为你好......”

    这混合着眼泪咸涩的话语,一遍遍灌入她幼小的耳朵。

    在这个名为家的空间里,母亲无意识的索取被爱的金漆粉饰得堂皇,每一次付出,都被披挂着牺牲与偿债的沉重铠甲,闪烁着自我献祭的悲情寒光。

    她尚稚嫩的心,模糊地感知到一种名为规矩和应该的庞然大物,也隐约觉得,让母亲落泪是种罪过。

    这不过是社会意识的规训与自我道德感的萌芽。

    于是,她最先学会的生存之道,是压抑,是沉默。

    小安禾开始习惯,把心里那点真的东西,困惑、委屈、小小的不甘,按下去,碾平,直至无声。

    母亲的话语和情绪,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唯一律令。

    她努力让自己缩小、变轻,变得透明,练习像壁虎一样贴着墙根走路,脚尖先着地,不发出一点声响;吃饭时小口吞咽,咀嚼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放慢,仿佛多吸一口气都会占据多余的空间,惊扰空气中悬浮的怨艾。就像一片不碍事的影子,好让这个摇摇欲坠的结构,勉强维持一个家的形状。她存在的意义,似乎仅仅在于凝视母亲的眼睛,然后精准地、不差分毫地,给出那个母亲渴望看到的、预设好的回应。

    就这样,一个母亲情感需求的镜像,一个提供即时、恰当情绪反馈的客体,诞生了,一个以虚假自我为核心的人格雏形,在无声的妥协中成型。

    安禾过早地陷入了自欺的境地,放弃了对自身存在本质的探索和塑造,将自己异化为满足他者期待的工具,在虚假的角色扮演中逃避选择的自由与随之而来的责任重负。

    有时候,生命的一大诱惑在于走向自我毁灭,那或许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无声反抗,也可能是藉此荒谬地报复母亲期待的伤害。

    上了初中,安禾开始害怕推开那扇家门,门里的空气让她喘不过气。

    恰好,母亲认定孩子已大,无需寸步不离的看护,便收拾行囊,远赴他乡工作。房子第一次空空荡荡,第一次彻底属于安禾一人,那些因为母亲在家而存在的、无形的条条框框,一下子都消失了。可,自由的真空并未带来解脱,反而是一种更深的、令人晕眩的无所适从,她像被突然抛入旷野的囚徒,四顾茫茫,脚下是生土,头顶是冷星星,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走,指尖划过冰冷的墙壁、光滑的家具表面,不知该走向何方,更不知如何与那个被长久压抑、面目模糊的自己独处。

    必须承认只不过是她在幼年时代善于抑制自己,而一般的人在这样的年龄对自己无能为力罢了。

    心里那个洞,又大又空,呼呼地灌着冷风,发出空洞的回响。她急需东西填塞,甚至,开始怀念起那令人窒息的、被母亲气息填满的过往。

    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

    放纵,只剩下无休无止的放纵。

    安禾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发展出一套生存的伪饰术。

    虚情假意成了她与外界互动的基本面具,练习出几种标准化的、不达眼底的微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连她自己也渐渐模糊了界限。

    隐藏希望成了常态,她早早学会将它掐灭在萌芽的土壤里,很少说“我想要什么”,袒露意味着期待,期待意味着脆弱与可能落空的剧痛,更会招致她无法预测、无法掌控的他者反应。

    目睹他人简单纯粹的快乐,为一点小事就笑得毫无负担,那快乐映照出她自身难以企及的“正常”,她嫉妒的,是那份她已然丧失的、未经折磨存在之轻。

    她有时会刻意让自己显得疲惫不堪、忧思重重,这是她唯一谙熟的、能吸引母亲注意的方式,是她内心那片荒原的具象化,一种对痛苦存在的、歪歪扭扭的自我证明。

    仿佛只有痛感,才能确证她还在呼吸。

    她的脾气像南方的梅雨季,阴晴难测,前一刻冷若冰霜,下颌微抬,拒人千里,下一刻温顺如绵羊,眼神低垂,应承一切,仿佛失了脊梁。

    她的注意力也飘忽不定,有时能盯着一样东西看很久,专注得吓人,时间在她周围失去了流速,有时又对身边发生的喧闹、呼唤甚至突发事件都漠不关心,好像那些人和事,只要一转头,就能被她轻易地忘在脑后。

    分裂的核心,是深刻的存在性矛盾,一边是根深蒂固的自卑,源于早期被工具化的经历,那个被否定、被无视的真实自我,以及由此被彻底摧毁的自身存在价值感;另一边,却滋生出一种傲慢的睥睨,指向那些似乎能轻易沉溺于肤浅快乐、未被存在之重碾压的他者,她认定自己的痛苦与混乱虽不堪,却至少是深刻的、真实的,是对世界荒诞本质的更高级触碰,由此滋生出对独特痛苦的病态珍视。

    日子一天天流逝,为了逃避这无法承受的存在之重与内在冲突的撕裂感,遗忘,成为她对抗痛苦、消解意义、甚至抹杀自身存在的最后手段。

    她并非真的遗忘,而是主动拒绝让记忆成为持续凌迟的源头,将过去与当下都强行溶解在一种流动的、无差别的虚无之中,试图在其中获得一种漂浮的、无痛的安宁。

    重要的不是明天要去哪里,而是如何一步一步地,避开脚下那个名叫虚无的、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时间,就在这遗忘与存在的拉锯中,悄然滑向了当下。

    在这个靠南的城市,冰雪消融的痕迹渗入泥土,冬的余威正被暖意消融。

    窗外,玉兰高擎着瓷白花朵,梅花疏影暗香浮动,要不了多久,四月的微雨就该润湿海棠胭脂色的唇瓣,五月梨花将如一场迟来的春雪覆满枝头,六月阵雨涤荡后,木兰巍然绽放,睡莲慵懒舒展,荷花亭亭玉立......

    想来,世间校园的石廊上,大约都缠着一架架如梦似幻的紫藤萝,待春日真正骄盛起来,一件薄外套,沐微凉清风,看新绿疯长,嗅青草沁脾。

    那时节的光景,总叫人觉得不容辜负的生机与召唤。

    然而此刻,安禾是无暇顾及这份即将到来的、被季节慷慨赠予的明媚的,封控依然持续,开学日期遥遥无期,时间漠然流逝在一种焦灼的等待里。

    何时才能相见呢?

    清早,她在微凉的晨光里睁开眼。

    家政阿姨无法上门,餐食是敷衍的,面包牛奶勉强充饥。她并非没有尝试的心思,某个面向未来的、关于独立生活的美好构想曾闪现过,想要学着洗手作羹汤,但现实的优先,物资的匮乏,让她只能暂时搁置这念头。

    况且,过去的两个月,学习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不得不说,安禾在学习上,显露出一种近乎蛮横的天赋。这份禀赋,一部分或许源于那难以言喻的基因遗传,另一部分,则如泥沙俱下般混入她自幼成长的所厌恶的、来自父母认知与环境熏染的平台优势。

    但这些,终究只是土壤。

    真正推动她前行的,是那股从内心深处燃烧起来的、前所未有的、名为内驱力的火焰。这不再是幼时为取悦母亲而被迫的优秀,也不再是初中为逃避空虚的知识填充,这是一种源于自我意志、渴望蜕变与掌控的原始力量。它像沉寂已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驱动着她去征服、去构建、去重塑自身与世界的关系。

    凭着曾经在初三冲刺时磨砺出的狠劲,加上累积的些许底子,安禾竟已奇迹般地追上了课程进度,甚至早已大跨度地自学后续的内容。

    她完全是自学,每日,她雷打不动地端坐在自己卧室那张宽大的书桌前。

    解题时,她的嘴唇会无声地翕动,像在默念咒语;遇到瓶颈,她会困扰地搔脑头顶;解出难题后,她的指尖会不受控制地在桌面上急促地敲击几下,像一阵胜利的鼓点。

    而这间卧室,是安禾性格在空间上的延伸,极简到冷淡,墙壁是未经修饰的浅灰,陈设极少,一张不大又不小、不好看又不丑的双人床置于房间中央,被褥叠放得一丝不苟,衣物被妥帖收进衣柜,不见一丝褶皱。

    窗,是房间唯一的奢侈,素色窗帘通常半拢着,筛进清晨清冽或午后慵懒的光影,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缓慢移动的光斑。

    唯有那张靠窗、宽大、线条冷硬的书桌稍显凌乱,成为这冷淡空间里唯一的活物。摊开的书本、散落的草稿纸、各色笔具,其中杯子“笔筒”里几支新的,是盘算着开学后送给沈昭的。桌面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小小的、图案普通的明信片,背面娟秀的字迹,只需微微偏头,便能看见它安静地躺在那里。

    登录“XX会议”,进入那方视频窗口。

    老师像素化的脸孔和课堂声是背景,每当平台名单上跃出那个名字的瞬间,沈昭,仅仅是看到这两个字并排出现,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幸福与安详的暖流,便悄然注入心田。

    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挣脱屏幕的束缚,飘向那不可见的另一边。

    此时的沈昭在做什么呢?是端坐桌前,一丝不苟地记着笔记?还是早已吃透了课程,正沉浸在某本小说的字里行间,眉眼低垂,沉浸在另一个世界?她穿着那件柔软米白色的毛衣吗?午饭会吃什么呢?有没有为了解一道难题匆匆扒两口就放下?窗外的阳光,有没有落在她的书页上?

    她...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无数个细碎的问题,都在安禾脑海中盘旋着,像春日里细密的雨丝,无声地浸润着安禾的想象。

    她渴望知道关于沈昭的一切,每一个呼吸的瞬间,每一缕思绪的涟漪。

    她会反复点开沈昭那灰暗的头像,放大,再缩小;她会把沈昭偶然提到的书名一一写在便签上,贴在书桌抬头可见的地方;她甚至会在草稿纸的角落,无意识地描摹“沈昭”两个字。

    可那个属于沈昭的界面,是苦心难寻的云彩。

    不发朋友圈,不留任何动态。

    安禾无数次打开和沈昭的聊天框,拇指反复摩挲着冰凉的屏幕边缘,指尖悬停在键盘上方,细微地颤抖。

    发送什么?什么能开启对话而不显突兀?什么能表达心意而不逾矩?

    她几乎想将自己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的一切碎片都倾泻而出,化作千万行言语,但最终,每一次,指尖的力气都会溃散,任凭那份涌动归于空白的寂静。

    她什么都想说,又什么都不敢说。

    她迂回地向夏璐瑶旁敲侧击,状似无意地探问沈昭是否加入了什么群聊。

    夏璐瑶人缘好,消息灵通,或许能捕捉到一丝关于沈昭的蛛丝马迹。再者,夏璐瑶那大大咧咧、藏不住话的性子,或许...安禾心底隐秘地期待着,自己这番小心翼翼的探寻,能化作一缕风,悄然送到沈昭的耳畔。

    可惜,北风总不识春意。

    犹豫像藤蔓缠绕着心跳,畏惧在其间生根,最深的障碍,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个曾被当作行李随意安置、习惯了隐藏真心、只能靠痛感确认存在的小女孩形象,顽固地盘踞在意识底层,这是最沉重的枷锁,源于内心深处的自我否定:现在的我,即使外壳看起来坚固了些,内在依然是那个破碎的容器吗?我真的有资格、有能力站在她身边,靠近那份清澈的光亮吗?

    这个念头是一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让她无法说服自己跨出那一步。

    然而,渴望不曾消减,反而在压抑中催化出更深的行动力。

    沈昭偶然提及的书籍,她会在夜里,在完成所有学习任务后,仔细搜索这些书,一页页地看简介、读评论、查找作品的讲解和相关写作手法、哲学背景,读到某处可能与沈昭心意相通的句子时,她的呼吸会不自觉地屏住,仿佛透过冰冷的电子屏幕,也能触摸到沈昭手指翻动书页的温度,感受到她阅读时的心跳。

    或许,正因为过早地被推搡着半只脚踏入了复杂的成人世界,父亲的缺席固然失去了主流社会规则上的指引,却也迫使安禾比同龄人更早、更清醒地开始凝视未来。

    或许,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她也曾在幻梦中勾勒过理想父亲的轮廓、温柔母亲的笑靥,以及由此构建的、充满琐碎欢声笑语的家。

    它们存在过,但现在,的确不再重要。

    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实际也更具野心的盘算,一种继由沈昭,试图在物质与知识层面构建坚实立足点的渴望。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深入了解母亲从事的那个她曾经诅咒的、毁掉母亲依赖的行业。不再仅仅是表面的厌恶,而是利用网络、甚至偶尔在母亲难得打来的电话中旁敲侧击,了解那套运转的法则、盈利的模式、潜在的危机与机遇。

    有时会突然停下笔,指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拉着意义不明的线条或数字,眉头微蹙,眼神放空,盘算着手中那点微薄的积蓄,如何在可能范围内实现资本最原始的、哪怕微不足道的积累?

    她甚至开始搜索一些前沿的研究方向、科技动态、经济模型,那些艰涩的术语和概念对她来说如同天书,但她强迫自己去触碰,去理解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的基本逻辑。

    当然,安禾只是一个高一的普通学生,远非什么通晓一切的天才。

    她的盘算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与莽撞,她的了解也多是浮光掠影。

    然而,与过往那沉溺于郁结、在内心冲突中挣扎撕扯的岁月相比,此刻蜷缩在这冷淡寂静房间里的安禾,心头却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雀跃。这雀跃源自指尖下飞速演算的算式被最终征服的、智力上的爽利快感;源自深夜合上笔记本时,那沉甸甸的、由自我掌控带来的成就感;源自每一次搜索、推测、理解那些遥远名词时,自我认知疆域被悄然拓宽的隐秘满足。

    窗外世界的阳光一天暖过一天,每一天,笔尖划过纸页,屏幕幽光映照,她真切感受到自己变得更强韧一分,如同淬火的铁。

    这可以说是沈昭带来的光,像灯塔指引了方向,也可以说是安禾在绝境中迸发的、不屈的自我拯救。

    那束光,既来自外界,也最终源于她内心被唤醒的火种。

    谁知道呢?

    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