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帝国最盛大的仲夏夜庆典，在皇家园林“星坠之湖”畔举行。夜幕低垂，深蓝色的天鹅绒天幕上缀满碎钻般的星辰，倒映在波光粼粼的辽阔湖面上，天地间仿佛流淌着一条璀璨的星河。无数魔法灯球悬浮在半空，散发着柔和梦幻的光芒，将精心修剪的草坪、盛放的玫瑰园和洁白的凉亭点缀得如同仙境。

    空气中弥漫着玫瑰、晚香玉的馥郁芬芳，混合着美酒、甜点和贵族们身上昂贵的香水气息。乐队演奏着轻快浪漫的舞曲，衣香鬓影的宾客们或举杯谈笑，或在临时搭建的舞池中翩翩起舞，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这是一场属于帝国最顶尖阶层的狂欢，权力与财富在这里交织成最华美的乐章。

    我穿着一身新制的深蓝色丝绒晚礼服，领口和袖口点缀着细碎的蓝宝石，如同将一片夜空披在了身上。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微笑，与几位相熟的贵妇寒暄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心弦依旧紧绷着。卡西米尔被拖入黑牢时那怨毒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时不时在脑海中闪现。庆典越是欢乐，这阴影便越是浓重。

    我需要一个绝对安全、能让我暂时喘息的地方。

    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湖面，最终落在了湖心那座小小的、由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凉亭上。一条蜿蜒的栈桥将其与岸边相连。此刻，凉亭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魔法灯散发着静谧柔和的光芒，在湖水的倒映下，如同遗世独立的孤岛。

    就是那里了。

    我找了个借口，优雅地摆脱了交谈的圈子，提起裙摆，沿着那条被灯光和星辉笼罩的木质栈桥，一步步走向湖心亭。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夜风带着湖水的湿润凉意拂过面颊，稍稍驱散了心头的烦闷和不安。离岸边的喧嚣越来越远，舞曲声和人语声变得模糊，只有湖水温柔的拍岸声和夏夜的虫鸣清晰起来。

    终于踏上凉亭冰凉的白色大理石地面。我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扶着雕花的白石栏杆，望向远处灯火辉煌的宴会中心。父亲似乎正与几位元老交谈，脸上带着应酬的笑容。暂时安全。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响起：

    “维奥莱特小姐似乎……格外偏爱这里的清静？”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这个声音……

    我如同生锈的机械般，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凉亭入口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已静静伫立着一个身影。深紫色的礼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领口和袖口精致的金线刺绣在魔法灯光下流淌着低调而尊贵的光芒。路德维希·冯·霍亨斯陶芬，年轻的帝国皇帝，就站在那里。他并未刻意释放威压，但那与生俱来的、掌控一切的气场，却让整个湖心亭的空气都变得沉重粘稠起来。

    他深邃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我，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我瞬间失血的、惊惶的脸庞。

    恐惧！从未有过的、灭顶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比听到万千恶念心声时更甚，比被卡西米尔怨毒凝视时更甚！他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如同幽灵！他此刻的眼神……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伪装，在这绝对的力量和洞察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身体的本能快于思考，我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一步，膝盖一软，就要遵循最深的恐惧本能跪伏下去。

    然而，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却在我屈膝的瞬间，无比自然地、甚至称得上轻柔地伸了过来。

    那修长的手指，并未触碰我的手臂，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优雅，轻轻托住了我的下颌，微微施力，阻止了我下跪的动作。

    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白手套传来，并不灼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然后，他微微俯身。

    俊美无俦的面容在魔法灯光下清晰无比，深邃的眼眸如同最幽暗的星空，倒映着我因极度恐惧而放大的瞳孔。温热的、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那低沉的声音，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又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宣判，清晰地送入我的耳中：

    “维奥莱特。”

    他叫了我的名字，不是姓氏，不是爵位，是名字。一个简单的称呼，却蕴含着令人窒息的所有权意味。

    “你的‘声音’……”

    他的薄唇几乎贴上了我的耳垂，吐出的字句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孤听见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我的灵魂深处！

    轰——！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一片空白！无边无际的、纯粹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瞬间将我淹没！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议政大殿那次？还是更早？侯爵夫人？子爵？布伦瑞克元帅？卡西米尔修士？……所有的“借刀杀人”，所有的“心声cao控”，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一场……拙劣的表演？一场他冷眼旁观、甚至可能……暗中引导的猫鼠游戏？

    那深紫色的身影，那双古井无波却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他才是那个站在舞台最高处、掌控着所有提线的cao纵者！而我……我自以为隐秘的狩猎，我沾沾自喜的cao控……原来一直是在他精心布置的蛛网里，绝望挣扎的飞蛾！

    彻骨的寒意从被托住的下颌处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血液停止了流动，心脏似乎也忘记了跳动。世界失去了声音，失去了色彩，只剩下眼前这张俊美而冰冷的帝王之颜，和他唇边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近乎悲悯的弧度。

    完了。

    这是意识陷入无边黑暗前，唯一的念头。

    ***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粘稠的沥青底部，每一次挣扎都徒劳无功，只会带来更深的窒息感。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黑暗，伴随着一阵阵尖锐的、仿佛要撕裂头颅的剧痛。

    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景象。

    没有熟悉的、带着家族鸢尾花暗纹的丝绸床幔。头顶是高高的、弧度优美的穹顶，由无数块纯净无瑕的金色水晶拼接而成，在不知来源的光线下，流淌着一种冰冷而神圣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冷冽焚香和昂贵木质的气息，闻不到一丝属于外界的草木或烟火气。

    我躺在一张异常宽大、铺着厚厚雪白天鹅绒的床上。身体僵硬，四肢百骸都充斥着一种被彻底抽空般的虚弱和钝痛，尤其是头颅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尖锐刺痛，提醒着我昏迷前那灭顶的恐惧。

    这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