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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诺兰城的社交季,向来是一场裹在丝绸与香水里的无声战争。第三周,午后慵懒的阳光斜斜地穿过侯爵府邸巨大拱窗的彩色玻璃,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斑斓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熏香、新烤茶点的甜腻,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我,伊莱莎·罗斯切尔德,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红茶,杯壁冰凉地贴着指尖,像一块捂不热的玉。脸上挂着训练了十六年的、恰到好处的微笑——温婉、含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足以让任何一位挑剔的贵族夫人点头赞许。这微笑是我的盔甲,也是我的武器。 我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动声色地扫过衣香鬓影的沙龙。那边是几个年轻子爵聚在一起,压低声音议论着刚从前线传回的、对王储不利的流言,眼神里闪烁着野心家特有的亢奋。角落里,财政大臣的夫人正“不经意”地展示着她新得的、据说价值连城的祖母绿项链,旁边几位夫人的笑容里混杂着艳羡与嫉妒的酸气。 而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沙龙中心那个移动的、色彩过于饱和的焦点——克莱门汀·冯·埃斯特侯爵夫人。她今天选择了一套难以形容的明黄色礼服,层层叠叠的薄纱和夸张的鸵鸟羽毛装饰,让她看上去像一只……嗯,一只被拔光了毛、却还固执地试图开屏的渡渡鸟。尤其是当她为了强调某个观点而激动地挥舞手臂时,那些可怜的羽毛便跟着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集体叛逃。 【老天,瞧瞧克莱门汀今天这身行头!】一个清晰、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念头,自然而然地从我心底最深处滑过,【她是从哪个马戏团里逃出来的吗?这身明黄配上她那头火红的头发,简直像打翻了的调色盘!还有那些羽毛……天啊,她难道没发现它们抖得像得了疟疾?‘尊贵的渡渡鸟夫人’,这名字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这念头让我心底涌起一丝隐秘的快意,如同在冗长沉闷的仪式上偷尝了一口辛辣的酒。我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视野更开阔些,方便我继续欣赏这出免费的滑稽戏,顺便在心里给她配点更精彩的旁白。 【……不知道她丈夫今晚回家,看到这只‘渡渡鸟’会不会直接晕过去?哦,也许不会,毕竟他那位年轻貌美的戏剧女演员情人,品味可比她好太多了……】 正当我在内心小剧场里编排得正欢时,一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沙龙中心那只“渡渡鸟”的动作,毫无预兆地僵住了。 侯爵夫人克莱门汀那双原本因兴奋而闪闪发光的眼睛,瞳孔骤然放大,如同受惊的鹿。她挥舞到一半的手臂滑稽地停在半空,几根羽毛可怜兮兮地耷拉下来。她脸上精心涂抹的胭脂,也掩盖不住那瞬间褪去的血色。她像是被无形的冰锥刺中,猛地扭过头,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直勾勾的愤怒,精准无比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锐利得像淬了毒的针尖,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人群,刺破了我脸上完美的微笑面具,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我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紧,冰凉的瓷杯几乎要脱手。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发出擂鼓般的闷响。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难道我……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不可能!我立刻否定了这个荒谬的想法。我受过最严苛的礼仪训练,控制表情和言语就像控制呼吸一样本能。我的嘴唇刚才绝对没有动过一丝一毫。 可她的眼神……那里面翻腾的惊骇和被冒犯的滔天怒火,是如此真实,如此赤裸裸地指向我!她甚至忘记了维持贵妇的体面,就那么失态地、死死地瞪着我,仿佛我刚刚当众扒光了她的衣服,或者……把那些关于渡渡鸟和戏剧女演员的恶毒念头,直接塞进了她的脑子里? 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我的尾椎骨窜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周围喧闹的谈笑声、杯盏碰撞声、裙裾摩擦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扭曲,变得模糊不清。世界仿佛被投入了粘稠的琥珀,只剩下侯爵夫人那双惊恐瞪大的眼睛,和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她听见了?她听见了?!】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不……这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我强迫自己垂下眼睑,掩饰住内心的惊涛骇浪,装作若无其事地轻啜了一口早已凉透的红茶。苦涩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簇骤然升起的、冰冷的火焰。我眼角的余光,如同最警觉的猎鹰,不动声色地扫向四周。 这一扫,让那簇冰冷的火焰骤然蹿高,几乎要将我吞噬。 坐在我斜对面的老伯爵夫人,那位以古板和虔诚著称的“活圣人”玛德琳女士,此刻正用她那干枯如鹰爪般的手指,神经质地捻着一串乌木念珠。她的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像是在进行最紧急的祷告,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像发现了什么极度污秽之物,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恐惧,同样……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旁边正在低声交谈的两位年轻男爵,他们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其中一位,那位出了名的浪荡子,正用一种混合着震惊、好奇和某种下流兴味的目光,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我,嘴角甚至还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而他的同伴,则显得惊慌失措,眼神躲闪,仿佛多看我一眼就会沾染上瘟疫。 更远处,那些原本各自形成小圈子的宾客们,此刻都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过来。惊讶、探究、鄙夷、畏惧……无数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交织、碰撞,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我牢牢困在中央。 整个沙龙的气氛,在短短几秒钟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前的虚假和谐被彻底撕碎,空气里弥漫开一种诡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寂静,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杯碟碰撞的轻响,清晰得刺耳。 【渡渡鸟……女演员……】 【……她刚才是在心里骂侯爵夫人?】 【天啊,她怎么能……这么恶毒的想法……】 【她是不是疯了?还是……我们都疯了?】 几个极其细微、带着强烈情绪波动的、不成句的词语碎片,如同细小的冰针,突兀地刺入我的意识。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些念头混乱、模糊,带着鲜明的个人印记——老伯爵夫人的惊惧,浪荡男爵的玩味,还有另一个方向传来的、属于某位胆小夫人的纯粹恐慌…… 轰! 仿佛一道惊雷终于劈开了混沌的迷雾,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狠狠砸在我的认知上: 他们听见了!他们所有人!都听见了我的心声!那些被我深藏在完美面具之下、最阴暗最刻薄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