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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翻过梅雨季的六月,天空湛蓝如洗,   阳光洒下。

    早高峰的马路,车尾灯接连亮起,堵得似长龙盘踞道路、云集成江海;公交车站,一辆车辆堪堪停靠,人流熙熙攘攘推搡着上车,满载着远去。医院大门旁聚集无证经营的小摊,或手脚麻利地从蒸屉中抓住松软的包子,或边修剪新鲜欲滴的花束边抬头寻觅顾客,或站在三轮车旁吆喝着招揽行人。

    与沿街热闹场景大相径庭的昏暗病房内,柳若繁缓缓睁开了眼睛。

    太阳xue隐隐传来钝痛,不由的令他伸手想要去按揉。

    ——嘶。

    输液管被突然扯动,针头挑破手背,血珠洇红了绷带。柳若繁抬起左手看了看,又转头看向两侧,视线模模糊糊的,大脑也昏昏沉沉,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多时,门外门外传来药品车轱辘的颠簸声和嘈杂着近了又远去的人声,供氧不足的大脑终于把这些场景串联了在一起,慢慢浮现出两字——医院。

    “530病床的呼叫铃响了。”护士台的一名小护士转过头向后说道,下一秒脚步声纷沓而来。

    病房门被拉开,窗帘卷在两侧,阳光铺洒进室内,长时间昏暗的病房都温暖了许多。一名中年男医生站立他身边翻看检查数据,两名尾随其后的小护士,一个拔走了他手上的输液管滞留针,一个转动病床的摇手让他直起半身后又搬离了床边正对着他的木椅。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医生推了推镜框,看向他。

    “感觉有点累,其他没什么。”

    “嗯。”医生放下材料,似乎是叹了口气,眼底略过难以察觉的晦涩,口吻严肃地说道:“你现在烧已经退了。不过,我建议你出院后去做骨髓刺穿、自身免疫体筛查和内镜检查。你这次发热虽然是感染性的,但是实际上血常规有好几个指数高得不正常……保险起见,去做做这几个检查能帮你确诊具体的病因。”

    骨髓刺穿、自身免疫体筛查都是肿瘤或癌症的确诊方式,医生虽没有明说,但能提出这几项检查也多半是有了十之八九的确定。

    柳若繁神色并没有变化,甚至有些风轻云淡,目光却定定落在搬到角落的木椅,“不用了,我自己知道的。谢谢医生。”

    医生不再多言,寥寥嘱咐了几句就出了病房,两名小护士紧跟其后,就在移门快被关上的时候,一名护士又探头回来,踟蹰着小声说道:“那个……我觉得还是要和你说一声。”

    “你别急着收拾出院啊。这三天有个男生一直陪着你,几乎都没合过眼,他刚出去买早饭了,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

    ——床边那张空无一人,却正对着他的木椅。

    “好。”柳若繁勾起唇角,几不可闻地笑道。

    病房再次安静了下来,阳光照射下的浮尘泛着金光上下飘动,柳若繁挣扎着起身下床,僵硬了三天的腿脚不太灵活,刚一下地双脚发软差点没站稳,趔趄好几步,最后边扶墙边一瘸一拐似的着走到窗边。拉开窗户,柳若繁手肘搭在窗框上,低头望出去。

    就诊大楼前人潮涌动,每个人神色匆匆;救护车时而呼啸着离开时而又急促地劈开道路停在急诊楼前,医生护士纷沓而至,又簇拥着担架车而去;病房外似乎隐隐能听到各种声音,争吵大闹声、议论争辩声、嚎啕哭丧声、压抑抽泣声……人生百态尽在这些声响中一览无遗。

    柳若繁微微弯腰,把下颔搭在手肘上,眼帘低垂,发呆似的盯着不远处嗡嗡作响的空调外机。

    那些声音,只是听着,脑海里便不由自主的浮现出画面。

    几年前的那一天,手术室外曾有人在他耳边发出过类似的声响,虽然不是为他也不是为他所等待的那个人,但对那时的他来说或许是替他发泄的救赎而却也是禁锢他至今的枷锁。

    真是不想来医院,柳若繁苦笑着。

    他伸手重重搓捏了下后脖颈,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食物香味好像从远处飘了过来,柳若嗅嗅了鼻子,长时间未进食的肚子此刻倒是非常应景的抗议起来。

    刚转身准备找一下手机,视线便猛然撞上了开门走进的仇珩。

    看向他的这张脸和噩梦中的那一张,重叠着向他袭来,脚步霎时顿在原地,梦境中发生的一切过于真实,直到现在不过是寥寥回想都无法完全走出惊惧的情绪,他分辨不出眼前的仇珩到底是哪一个。

    然而冒着胡渣疲惫的脸和因熬夜而充血布满血丝的眼睛让柳若繁晃过神来。

    护士离开前的那句话回响在脑海,两侧无意识攥紧的手松开了,继而心底泛起难以言喻却揪心的滋味。

    ——真是个大傻子。

    仇珩眼底划过松懈下来的笑意,抓起床下的小桌板支在床上,拿出小碗白粥和几碟清淡小菜,逐一打开盖子,示意柳若繁过来,“醒了就过来吃点吧。”

    柳若繁刚坐下拿起勺子,铃声响了起来。

    仇珩拿出手机稍稍看了一眼,抬了抬下颌示意柳若繁快吃后,转身走向走廊。

    柳若繁左顾右盼搜寻着,在床头柜上找到了他的手机,屏幕一亮,低电量的警示率先跳了出来,濒临极限的4%,他又仔细一看,现在是周三   9:13。

    原来是工作日啊。

    移门上的窗帘被拉开,透过玻璃看去,仇珩正神色平静地说话。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回过头撞上视线,手指遥遥点了点,做了拿勺子吃饭的手势。

    柳若繁收回视线,小口吧啦白粥就着rou松、油麦菜、黄瓜清淡到没有油水的小菜吃了小半碗。

    仇珩回来的时候,柳若繁正好吃完放下勺子,“吃饱了?”他盯着还剩下不少量的早饭,眉头不自主地微微蹙起。

    “嗯。”

    仇珩收拾完残羹,淡淡说道:“那走吧。”

    “……去哪儿?”换完衣服的柳若繁走出来,下意识地反问。

    仇珩双手插兜,像是思忖了一瞬,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吐出,“回家。”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急诊大门前,强烈的阳光从高处照射下来,柳若繁眯起眼抬手遮挡在额头前。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开车。”

    仇珩离去的背影,似乎又与画面重合了,柳若繁条件反射地伸手拽住他衣角,但下一秒,又像是突然醒悟般,立马缩手放开,呆楞在原地神色无措地望着仇珩,仿佛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虽然不知道原因,仇珩不打算追问却也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他拽拉柳若繁的手腕,大步往前,嗓音带笑,“那一起走吧。”

    医院地面停车场很大,几乎停满了,仇珩牵着柳若繁弯弯绕绕穿过一个又一个间隙,这抹曾经无比熟悉的背影深深映在他的眼底,不错眼地望着,仿佛要把这一幕的他烙刻在自己内心深处以便日后能够完整的翻出来回忆。

    。

    黑色越野车驶出医院大门,打灯汇入车流。

    早上十点多,早高峰已经过去了,马路上的车辆明显少了很多,前方红灯亮起,越野车慢慢停在白线后,仇珩转过头,说道:“回家前,有个地方要先去一下。”

    柳若繁轻轻颔首没有开口,内心其实对于“回家”这个最终目的地并不知道在哪里,但他不打算追问,短时间放任自己什么都不去思考。

    今天阳光过于明媚,路边积水泛出色彩明亮的虹光,光线穿过树间缝隙点缀着斑驳的光影。

    柳若繁偏头看向窗外,一帧帧包含鲜明生活气息的场景竟让他不由得看入迷,夹杂着他并未察觉的丝丝羡慕。

    ——头发花白的爷爷踩着自行车边向前蹬去边对后座手拿风车咧开嘴角的小孩说着什么,爷孙脸上笑意满怀;学生应该是放假了,三两女生身穿校服背着书包手拿冰棒你追我赶地嬉笑打闹,男生们捧着手机坐在公交站的长凳上神色或幸灾乐祸或严肃紧张地组团游戏;一个看似是mama的女人眉头紧拧,小女孩唯唯诺诺地尾随其后一米多好像深怕在大马路上就挨上她的打骂……

    他身边早已没有这样的人了——

    仇珩不动声色地打量柳若繁黯然的表情,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不多时,越野车停在了他意料之外却似乎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他住的那家酒店。

    “走吧。”仇珩装作没看见柳若繁眼底的小“失望”,率先下了车,走到他身边,手里转着车钥匙,揶揄声音从前方不加掩饰地传来:“去收拾收拾?我家虽然该有的东西都有,不过怕你用不习惯,还是带自己的舒服些。”

    柳若繁脚步微微一顿,仿佛被看穿了内心似的加快了脚步走进了酒店大门,把仇珩抛在身后,在路过前台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堪堪停下敲了敲台面,轻声说道:“那个,我是住在1002的。几天前有麻烦你们买退烧药,你知道是哪位同事帮忙买的吗?我把钱给他。”

    “啊。知道知道,您稍等。”工作人员思索了片刻快步走到最右边的侧门前,叫唤了一声,一名年轻男子推门而出,脸上带着一抹职业笑容,“是我是我。您身体已经没大碍了吗?”

    “已经好了。那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男子连忙摆手,“没事。不过……也确实把我们吓了一跳,还好你家里人正巧打来电话,我们才……”

    男子嘴巴一张一合,仍旧喋喋不休地描述那天发生的一切,柳若繁却没了心思,视线游离落在仇珩的身上,男子随目光看了过去,“哦对,就是他。”

    “是你表哥吧?那天在医院他可着急了,一直忙前忙后……”

    柳若“啊”了声应付过去,不等对方回应,立马接上话茬,客气说道:“钱给你,那天真是谢谢了。”

    “不客气哒。”

    仇珩紧赶慢赶停在前台,没有再跟上前去,对方才和柳若繁说话的男子打了个招呼,“你好。”

    “先生你好。”

    仇珩双手插兜,斜靠在大理石台边,五官深邃且英气,只不过那双眼睛却宛如钩子般深沉锐利,被盯久了让人莫名生出些畏意,他抬起下颔往柳若繁离去的方向示意,“他在你们这里住了很久?”

    “啊?”男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作为专业的工作人员他不能泄露顾客的信息,另一方面这人似乎又是顾客的亲戚,思忖片刻选择了折中的方式,谨慎地回道:“这个,你是他表哥,不知道吗?”

    仇珩眉梢一挑,嘴里咂摸着“表哥”两字,嘴角不动声色地上扬,神色淡淡地开始信口雌黄:“其实,他前段时间和家里闹僵了,电话不接人也不见了。如果不是我这次电话打得正是时候,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一个人窝在酒店。你说他年纪也不小了,天天这样尽让家里人cao心,我也实在是……所以,能不能告诉我他在这里住了多久,也让我们家里人心里有个底。”

    男子虽然很是动容,但依旧踟蹰不定似乎正天人交战,支支吾吾的。

    “其实并不想为难你,就想了解下他住多久,我姑妈想服软也找不到人,只知道个地点万一找来人已经不在了,这不白白扑了个空嘛。”仇珩头疼似的捏了捏眉心。

    男子左顾右盼稍稍凑前,小声地问:“那之后能给我写个表扬信什么的嘛?”

    仇珩心领神会,立马答应:“表扬信算什么,到时候给你送锦旗,保证你领导能知道。”

    男子快速翻看了下信息,“已经住了一个月了,他一次性付了半年的钱……”

    随着男子透露的信息,仇珩眼底的晦涩越来越昏黑,嘴唇抿起,神色却毫无变化,手指轻点台面,让人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

    房门被打开,微风带起窗帘晃动,阳光铺洒一片。

    客房被打扫过了,被褥床单也都换了新,一点都看不出几天前混乱的样子,所有的东西被有序整理放在或书桌上或柜子上。

    柳若繁在衣柜中扯了几件换洗衣服塞进背包中,抓起桌上那几个小白罐子也顺势扔了进去,下一秒,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把它们挑了出来,转动瓶子打量片刻,随即转身走近柜子抽了几个食品袋,药罐被打开分门别类地倒了进去。

    ——瓶身有标签,撕了太显眼,留着怕被发现。

    收拾完一切,柳若繁坐在床边,看着脚边的背包一时没了动作,半边侧颊融在温暖的天光里,眼睫微微颤动,神色模糊不清。

    ——应该拒绝他,不能和他走。发个消息吧,就说……

    ——是吗?可你为什么那么快地就收拾好了呢?你真的不想去吗?

    柳若繁紧紧抓着背包肩带,手指用力而泛起青白,室内明明被阳光温熏得热气腾腾的,割裂的思绪却让他坠入黑暗,在深渊边惶惶挣扎,每一步踟蹰的前进后退都溅起脚边碎石,跌滚进了无声息的洞底,好似做出错误的抉择便会坠入其中再也无法逃离。

    手机猛然响起,打断了一切,是仇珩。

    ——好了吗?我在大堂等你,快来。

    柳若繁深深叹了口气,狠狠搓上脸颊——就几天吧,就让我放任这几天,之后我会整理好……

    ……

    “这么少?”仇珩拿过背包,不动声色地颠了颠。

    “嗯,东西比较少。”

    突然,眼前一黑,仇珩手掌覆上他额头,轻轻一抹,担忧地问道:“怎么出汗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房间里有点热。”柳若繁抬头望去,微微一笑。

    临近中午,日头是烈了不少,仇珩一边把方向盘一遍默默把温度调低了,见柳若繁支手挡在额前,“觉得刺眼的话,前面那个储物箱里有太阳眼镜,你自己拿。”

    柳若繁低头翻找,摸出个看上去很新的黑盒子,拿出眼镜带上,灼热刺眼的光芒一下子缓解了,背脊往后一靠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我们再去个地方吧。”仇珩瞥见道路右边的超市,回忆了下家里的冰箱,当即决定去逛一圈买点食材。

    推车的轱辘咔哒咔哒碾过一块又一块地砖,仇珩推车走在前面,柳若繁左顾右盼地落后几步。

    “口味没变吧?”拿起一捆菠菜,仇珩偏头看向柳若繁。

    “啊……没变。”

    “那我就自己挑了。你有什么想吃的自己拿。”仇珩打量喷着冷气的蔬菜区,伸手挑挑拣拣好一会儿,推车上多了几种绿色蔬菜,再往前是生rou区,熟练地点要柜子后的食材,要了几根猪骨、一块牛腩、两斤活虾,称好分量还要求师傅帮忙剁块。

    柳若繁不错眼地盯着他。

    仇珩拿起盒什么东西,扬扬手回头冲他问道:“小番茄吃吗?”

    “——吃。”柳若繁笑着回答,脚步加快向他走去,“买那么多?”

    “不多,做出来也就几道菜。”仇珩手指分别点上被包装好的食材,“猪骨汤、番茄牛腩,盐水虾,清炒菠菜……”

    柳若繁正听得精精有味,突然闻到了很香的味道,在一个试吃柜台停下了脚步,“帅哥,来试试吧,我们的新品。”

    ——铁板牛rou

    “要两份。”柳若繁伸出两根手指,讨要道。

    “仇珩,快吃吃看。”柳若繁脚步轻快地走到他身边把一杯塞进他手里,自己挑着牙签把牛rou囫囵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咀嚼着,眼睛一亮,“好吃。”

    闻言,仇珩立马走过去拿了两盒放进购物车。

    “那里还有!”柳若繁拽着仇珩衣角就往前走,仇珩失笑着被拽的踉跄,等看清铁锅里的东西,伸手揽抱住柳若繁肩膀,强行拖拽离开,“这个你不能吃。”

    “啊?为什么!”

    “太辣了。你肠胃受不了。”仇珩斜睨着他满是失望的小表情,似乎于心不忍,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走过去拿了一盒放进购物车中,一本正经地说:“养几天再吃。”

    “好!”

    工作日的超市人流稀疏,广播中循环播放各类新品、促销产品信息,试吃食物的香气肆意飘荡交织。

    逛过一个又一个货架,购物车满满当当,全是柳若繁或停留多看了几眼的或随口一说看上去不错的或明确指着想要的,眼见实在快要放不下了,他连忙制止住了还准备继续堆放的仇珩,“够了够了,实在太多了。”

    满满五大袋的食材在后备箱互相碰撞挤压,时不时发出塑料袋、包装盒兹拉兹拉的摩擦声。

    。

    仇珩住的小区虽处于闹市,却闹中取静,宁静清幽。道路两侧矗立郁郁葱葱的松柏,阳光透过浓密树枝绿叶洒下星星点点;花卉争相斗艳,怒放绽开,浓艳的色彩点缀了景观。

    电梯徐徐上升,停在顶楼后缓缓打开。

    仇珩手提五大袋东西,根本腾不出手,下巴往门锁一抬,“密码031013。”

    紧跟他身后几次想要拎一两袋帮忙分摊的柳若繁在电梯打开的那瞬间终于放弃,滑开门锁盖,输入一个又一个数字。

    ——嘀。

    柳若繁拉开门侧身想让仇珩先进,“杵门口干嘛,拖鞋在右手柜子里,自己拿。”仇珩纹丝不动,打定主意先把柳若繁赶进去。

    柳若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率先走进去,仇珩没停顿紧跟着进来,一个反脚丝滑带上了门。

    现代化的装修,黑白灰经典配色,极简却缺少生气。

    柳若繁不动声色地小幅度转动脑袋四下打量着,不想让自己看上去有过于打探的意味,仇珩却已经拎着袋子放在了开放式厨房的大理石桌面上,默默把东西拿出,填满了空荡荡的冰箱。

    “先去洗个热水澡吧?”仇珩指了指柳若繁身后的房间,“房间内置浴室的,你去最右手边那间吧。东西都齐全,你随便用。”

    在医院躺了三天,是很久没洗过澡了,不过奇怪的是,身上倒没有什么黏腻或者脏兮兮的感觉,除了带着点医院独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柳若繁从背包中翻出睡衣,便往房间走去。

    居室是四室两厅,这几间房门都紧闭看不见里面的样子也不清楚具体功能,但一般来说这么多房间肯定除了主卧以外还有那么一间是客卧。

    ——这间应该不是主卧吧?

    鉴于对以往仇珩的了解,柳若繁脑海中快速略过不合时宜的想法,随即又微微摇头把它甩在了脑后。

    房间很大,浅灰色的窗帘被拉开一小节,阳光透过纱帘映出模糊的温暖的光亮,再往里走,床单褶皱凌乱的被子被大肆掀开尾端一角耷拉在地上,好似床上的人慌忙中翻身离开。

    ——就是主卧!

    柳若繁慢慢后退着出房间,探出头望向仇珩,欲言又止但不知道怎么开口,仇珩好似后背长了眼睛,又好似是正巧想起什么,转过头望了回去,嘴角一勾,“客卧还没收拾出来,你先将就用我房间浴室吧。”

    虚无中算盘被打得发出叮当声响,悄无声息地横在他俩之间,仇珩一脸真诚又无辜地望着柳若繁,好似在说,这是真的。

    这幅模样的仇珩真是久违了,柳若繁微挑眉毛,曾经练就的口舌之快条件反射地涌上心头,“哦”了声,再开口满是戏谑地说道:“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学会叠被子——”

    脱口而出的话语猛然砸在两人面前,过往与现今相似的场景交织缱绻着旋转上升,那一瞬间他们回到了高二学农时的宿舍中,旧卷在眼前快速翻动,带着陈旧微黄滤镜的画面出现在面前。

    “我不会!”嗓音低沉却过分的理直气壮。

    “哈?连被子都不会叠?你是什么大少爷吗?”另一道声音既嘲讽又无奈,“这样下去我们寝室的分不都扣完了。”

    “你帮我!”

    “嗯——帮你也不是不行,作为交换,这段时间餐盘里的荤菜得分我一半。”

    “真黑心。”声音挣扎着不想妥协,军训运动量很大,正常一顿的分量都不够他吃饱,要是再分出去一半的荤菜……

    “那就扣分吧。其实我也没那么在意。”两手一摊,似乎准备听天由命,颇有鱼死网破得摆烂。

    “……给给给!快帮我吧——”

    “好说!”

    ……

    仇珩一时怔愣在原地,等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辩解:“胡说八道,我不过是走得急了点,没来及而已。”

    柳若繁轻笑一声,摆摆手示意他都知道,别解释。

    手上一个用力,本该被划上浅浅十字的西红柿,被猝不及防地戳了个“透心凉”,仇珩低头看了看,从鼻腔中哼了一声。

    柳若繁脖子搭了条毛巾,头发还在滴水,周身似乎带着浴室的温热水汽,本就苍白的皮肤更白了,乌黑的睫毛依稀还挂着水珠。闻到了食物香味,他走近厨房坐上台前的高脚凳,身体左右转动着,盯着已经做好摆上桌的几道菜,两手托腮很是意外地喃喃道:“你居然会做饭。”本以为仇珩买那么多食材回来,是准备找人上门来做的,毕竟以前去他家里的时候,做饭是有专门的阿姨的。

    下一刻,高压锅迸发的热气伴随着哨子般的尖锐声,模糊了仇珩出口的话语。

    一桌子的菜,和仇珩在超市时报的菜单别无二致。

    柳若繁一口菜一口饭塞进嘴里,腮帮子鼓着,含糊不清地说:“还不错。你专门去学的吗?”

    “不是,在国外自己摸索的。”仇珩细嚼慢咽地咽下清炒菠菜。

    柳若繁筷子一顿,眼底情绪快速闪过不见踪影,“哦”了声,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这个猪骨汤还不……”

    其实,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思考过仇珩出国这件事。刚开始确实很难接受,内心也充满了不解和怨恨。可随着时间过去,他也琢磨出当初他或许也和他一样是迫不得已或者身不由己。他不断地开解自己也自以为已经放下翻篇,但每次提到这个话题,他总是下意识选择逃避,不想听不想回忆,那时的情绪总会不受控制地轻易汹涌而来吞噬他的理智,明明知道不一定是他的错,可他却挣扎着想要释怀却又久久不愿放下。他一边痛恨着却又一边无措着。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仇珩放下筷子,定定看向柳若繁,自嘲地笑了笑,似乎对无能的自己非常厌恶痛恨,“那个时候,我只能听从安排。”

    掐头去尾的话,仿佛雾水般笼罩着空气,柳若繁偏过头,似回避无视,又似在做出任何条件反射的反应前隐藏自己的情绪。

    “这几年,我一直在找。只是你和身边所有人都断了联系……”仇珩顿了顿,“真的是人间蒸发了。”

    柳若繁垂落的手微微攥紧,依旧背对着他,许多话语哽咽在喉咙里,想要一吐为快,但他硬生生把它们咽回去,心脏仿佛被酸涩的硬块堵住,难受得微微喘息。

    “我也是很后来才知道你转学的原因。”仇珩望着猪骨汤飘荡而起氤氲的白雾,仿佛在虚空中看着过去的他,“换作是我,未必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我打过电话。”时间似乎凝结了,柳若繁声音很轻,仿佛从很远传来,传进耳朵时几乎消散,他鼻腔中挤出一丝不知意味的笑,“结果还不如不打。”

    那两通电话,或许仇珩并不知道,但对于当时的柳若繁来说无异于是雪上加霜,本就压得他透不过气的生活真的是连最后一点盼头都掐灭了。身边竟连一个倾诉的人都没有,本最该陪在他身边的人不见了,本以为还能坚持的他在那一瞬间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他不理解为什么电话号码变成了空号,他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他只想立马冲回S市找到仇珩问清楚,但那时的他却根本没有办法离开。因为,他不能放着精神极度不安的mama离开,他怕一旦离开会发生不可控的事情。

    可是,谁又能来救救当时的他呢?

    “我们都没错。只不过那时太年轻了,忘记了有太多能左右我们的因素。还以为能抵抗一切,现在看来真是太可笑了。”柳若繁转动椅子,视线终于落在仇珩身上,释怀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许多事情在寥寥几句对话中便已心照不宣了。过于探求真相并不是最好的做法,对与错时隔这么多年早已模糊界线。

    “快别说了,再不吃菜都冷了。”柳若繁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夹了一筷子盐水虾放进仇珩碗里,“快吃饭吧。”

    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烟云,丝丝缕缕渗透着、缠绕着两人的心脏、思绪,有什么东西悄然松散了,又好似蒙结上什么新的,缠绕在一起难以理清。

    饭后,仇珩把盘子放进洗碗机,拿起水池边的毛巾擦了擦手,走到柳若繁身边,不经意地问道:“你旷工了三天没事吗?要不要给公司打个电话说一下情况?”

    柳若繁昏迷的这三天,别说有人找了,连电话微信短信都不曾有过。手机安静得仿佛一块砖头,好似除了他,他根本没有其他与之有联系的人了。那天晚上酒店工作人员把手机给到他,等一切安稳下来后,他本想着用柳若繁的手机联系他家人,可通讯录中竟然一片空白,再翻看最近通话,所有的来电拨号都突兀地只显示着号码。

    柳若繁盘腿坐在沙发上,低头看手机,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辞职了。现在是无业游民。”

    “……那你在家好好休息。”仇珩重重揉搓了下他头顶,随即往卧室走去,声音远远飘来,“我等会儿要去趟公司处理事情,晚饭等我带回来。”

    未关的卧室传来水流声,不多时,脚步声再次响起,衣柜门打开又关上,窸窸窣窣地发出衣服摩擦的声音。

    “家里没什么不能看不能碰的,你随意点,想干什么都可以。”仇珩换了身衣服走出来,剪裁精良的浅灰色衬衣和黑色西裤贴合在身上,完美勾勒出宽肩窄腰和肌rou线条,束缚在衬衣和领带下的脖颈充满了禁欲的意味。

    喉结无意识的上下一滚,柳若繁偏过头,开口时声线不明显的沙哑,“——知道了。”

    。

    仇珩的房子很大,少说得有180平,户型也是极好的,即便到了下午光线依旧明亮,光带似得的阳光从阳台斜斜投射,一直蜿蜒映照在尽头的墙壁上,落下随风吹动绿叶植物的光影。

    黑色沙发下铺陈着一张巨大雪白的圆形地毯,他光脚踩上转身向那几间未知的房间走去。

    一张黑胡桃木长桌位于书房正中心,桌上放了一台电脑、便签纸和笔筒,后面是一张黑色皮质转椅,从进门左手边一直延伸到书桌后的墙壁被书柜尽数遮挡,厚重密实的书架上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柳若繁走上前,顺着书柜延伸的方向,边走边看,大多是医学、医药、医疗方面的书,全球供应链、物流分销、心理学等其他领域的书籍零零散散穿插在里面。高耸茂密的龟背竹被放在书架与飘窗夹角处的小柜子上,那柜子与顶天的书柜相比略显不和谐,只有半人高且储物格是开放的,物品一览无遗,其中有一个铁盒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铁盒看上去颇有年代感,有点像小时候过节走亲戚时送给小孩的那种曲奇饼干铁盒,周身布满斑斑锈迹,四个圆角有着不同程度的磨损。柳若繁蹲下身,歪头看了好一会儿,伸出的手在触及到的瞬间又停下了,思忖片刻笑着摇摇头站起身往外走去。

    还是别去乱动的好,柳若繁心想。

    另外两间,一间是空旷没有任何东西的空房,另一间便是仇珩口中没来得及收拾出来的客卧——家具齐全却新得好似从没人踏足过,所有木质家具依旧散发松脂清香,浴室里没有任何洗漱用品甚至连镜子上的膜都没有撕去。

    柳若繁百无聊赖走回客厅,沙发宽大舒适,电视机被打开屏幕闪动,源源不断的人声为安静的空间填补了空缺,他侧躺着,目光堪堪落在客厅的一角,涣散不聚焦。

    这几天阳光明媚,温度却非常适宜,微风拂过皮肤并不热,反而透着丝丝凉意,纱幔飘飘,如姑娘裙摆似的翩翩起舞,划过地板发出沙沙细响。远处,洗碗机依旧小声运作,微弱的水流声几不可闻。虚空中,大理石桌前还坐着两个人,肩膀相挨贴得很近,右边那人不断往左边的碗里夹菜,直到碗里都冒尖了才停手,支腮歪头看着左边,侧脸融在阳光里,眉眼流露出的温柔和宠溺不加掩饰,清晰可见。

    此时,电视里恰巧传出笑声,综艺中似乎播放着什么有趣的环节,嘉宾笑声此起彼伏,甚至都笑岔了气。

    柳若繁转过身闭上眼睛,手肘搭在眼皮上,白衣宽大的领口耷拉在因清瘦而凹陷的锁骨上,胸膛微微起伏,良久后,他深深吐了口气,整个人才松懈下来。

    夜晚。

    仇珩到家已经7点,室内一片昏黑没有开灯,除了不远处拐角漏出的不断明暗变化的荧光。他把手里拎着的晚饭放在桌上后脚步轻缓地往里走去,细碎声响传来,电视机刚放完新闻已经开启晚上热剧连播,光线发散着堪堪照亮沙发一隅,柳若繁熟睡的脸颊半边隐在黑暗,半边融着明昧光晕。

    三两个靠枕被踢了下去,歪斜在地毯上东一个西一个,柳若繁整个人蜷缩着,左手垂在沙发外,手中虚虚握着一本翻看了一半的书,摇摇欲坠却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眉头轻拧着似乎不舒服,当仇珩走上前挡住光线时,那眉头才逐渐舒展开来。

    仇珩轻手接下那本书,在桌上随便找了个东西做书签合上后放在一旁,又拿过遥控器把电视机关了,失去唯一光亮的客厅再次陷入暗淡的沉寂。

    沙发上的呼吸声平稳又绵长,似乎睡得很熟。

    借着窗外淡薄清冷的月光,仇珩凝望着在昏黑中模糊记忆中却无比清晰的脸,单膝半跪在他身旁,手指轻轻拨开额前散落的碎发,指腹似触未触着下滑抚过眼角、脸颊……片刻后,他低下头吻住那微张的嘴唇,唇瓣相触,呼吸交织,亲昵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那是温柔到极致又珍重异常的亲吻。

    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都在找柳若繁。

    只不过,当年他刚毕业回国进入公司,手上的资源和人脉实在是少得可怜,即是他父亲引荐不少私下却不怎么买他面子。直到最近一两年,他完全接手了公司才稍稍好起来。之前他查到柳若繁在G市,所以他浪费了很多人力在那里,好在前一个月他搭上了公安内部的人员,才知道柳若繁早就回来了。只不过,他手上的信息有些延迟,当他上门找到柳若繁之前租住的房子时,房东告诉他一个月前他就搬走了,也没说去哪里。

    世界之大,人之渺小,找一个人不亚于大海捞针。

    在遇见柳若繁前几天,他收到消息说柳若繁入住在一家酒店,行动轨迹比较单一,那家酒吧是他去的相对频繁的地方。

    好在,在摸清他经常去的时间段后,除了实在走不开派人留意,其他时间他基本都会在附近。

    终于在那一天,抓住了他。

    抓住了,他就不会再放手了!

    ……

    过了良久,仇珩额头缓慢低下抵住他的,眼帘半垂睫毛颤动,眼底却藏着深不可测的幽光,几不可闻地喃喃:“不要想着再离开我。”

    初夏微凉的晚风悄无声息地潜入这片缱绻旖旎,缠着轻声柔语的呢喃,回荡着远去洇融进黑暗中的交叠阴影,月亮被薄云遮挡,清光渐渐褪去,宛如遮住眼睛不去看这一隅地发生的一切。

    仇珩起身离开后,卧室传来轻微声响。昏暗中本该熟睡着的那人却睁开了眼睛,半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手指缓缓移动轻触那已经消失的温度,眼底闪过晦涩不清的微光。

    ……

    晚饭过后,仇珩后背倚靠阳台栏杆,闭着眼微微后仰,香烟闪烁明昧红光,袅袅烟雾上升飘散在空中。

    柳若繁就着水杯吃完药后趿拉着拖鞋径直走向仇珩,“给我来一根。”手掌向上摊开手指微微向内勾动示意他。

    仇珩睁眼斜觑着他,没有动作,嘴角却勾起,整个人漫不经心,口吻却非常坏心眼地揶揄道:“不行。你最近禁烟禁酒禁辛辣禁油腻。”

    “……”

    柳若繁一时怔在原地,连手指都僵在半空,不知是没料到会被拒绝还是意外得知自己居然被限制了人生乐趣。他叹了口气,把额前碎发向后捊神情挂满了无语,手肘搭在冰凉的栏杆上,歪头无表情地瞅着仇珩。

    “看我也没用。”仇珩别过脸,香烟更是从左手换到了右手,拒绝得非常明显,“不行就是不行。”

    ——真无情。

    脑中画面被柳若繁强行抹去,眉梢一抽搐,眼底划过复杂的情绪,随即认命地一耸肩膀,不再做最后的挣扎。

    “你刚才吃的什么?”仇珩吐出烟圈,仿佛不经意地一问。

    “哦。维生素。”

    “怎么连个瓶子都没有?”

    “瓶瓶罐罐带起来太麻烦了,索性装食品袋里不占地方也方便带。”

    仇珩在烟雾后眯起双眼,注视着柳若繁神色淡淡的侧脸,好一会儿才偏过头去抖落烟灰。

    楼下是小区中心花园,夏日夜晚乘凉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草坪上追逐奔跑的身影伴随着脆生的笑声,宠物狗撒欢似的急速飞奔跳跃咬住飞盘,而年长的人们聚集在不远处长凳上或谈论家长里短或闲聊八卦。

    柳若繁低着头沉默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耳边响起香烟熄灭的声音,才堪堪抬起头,看向仇珩的眼睛竟是一片清亮,“我能看看你大学时候的照片吗?”仿佛刚才静默的时间中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直到刚才才想通,没有犹豫地开口说道。

    仇珩捏着香烟的手一顿,随即又继续着转动摁熄的动作。

    “有吗?”

    “有,我去拿。”

    柳若繁看着仇珩走进客厅,在电视机旁的玻璃柜里搜寻了一会儿,然后勾出一本厚重的册子走了回来。

    那段未知的时光,柳若繁在意且好奇。

    无论当初对他有多么复杂的情绪,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想要去了解的内心。他想看看仇珩大学校园的模样,想知道他那时身边的朋友,更想知晓大学的仇珩是怎样生活的。即是他那时怨恨着他,但也从未有过一丝半毫的坏想法,他其实纯粹地希望那段时间他是过得好的,至少要比他自己的好。

    或许,过往的事情早就没有回看的意义,柳若繁只是单纯地想着——如果现在不看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他注定是看不到以后的仇珩了,那至少把迄今为止的看全了吧。

    相册中照片很多,对柳若繁来说都是无比新奇的,甚至连仇珩都从他神色中看出了一丝难掩的兴致勃勃。

    “这个是芝加哥很有名的披萨,每次去都要排队。”仇珩指向右上角的照片,絮絮叨叨和柳若繁说道:“但是味道我觉得一般,不推荐。”

    “我学校在美国中东部,冬天会下很大的雪,一直能下到5月份,我每次看到窗外下大雪都会期待今天会不会停课……”那是一张从室内往外拍的照片,冬日枯枝挂满银条,街边停靠的汽车都被埋进了大雪里,雨刮器宛如天线般根根竖立,所有建筑都积着厚厚一层,可真是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烧的番茄炒蛋,有点小失败,鸡蛋都被我炒碎了……”那张西红柿炒鸡蛋要是不说菜名,都看不出是什么,红彤彤一片几乎没有成块的鸡蛋。

    “还有这张。之前头发长了和同学一起约着去纽约唐人街剪头发,不仅贵还剪得非常一般,后来我就索性买了个推子,长了就自己推短,也不用打理挺方便的……”照片上的仇珩头发很短,比现在的他更短却也显得更加干净利落,眉眼更是深邃得好看极了。

    ……

    柳若繁边翻看,仇珩边在一旁回忆这张照片背后发生的趣事,一直翻到最后,柳若繁都有些意犹未尽。

    “对了,刚才跟着这本一起拽出来的册子是什么?也是照片吗?”他突然想起刚才仇珩似乎翻找了好一会儿,有一本和这个长得很相似的相册。

    仇珩合上相册,放在身边的椅子上,闻言身体略僵了下,话语有些迟疑,“……是,不过是高中随便拍的。”

    柳若繁轻挑眉梢,高中时候他虽然一直和仇珩如影随形,但是没拍过几张正儿八经的合照,大多都是参加学校活动老师同学们抓拍的,能捕捉到两人同框的不多。曾经手边留存的零星合照也在那次搬家中遗失了。兜兜转转,竟是连一张合照都没保存下来。

    “我想看,可以吗?”柳若繁歪头看向仇珩。

    “——行,我去拿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仇珩答应得很勉强,眼神躲闪神色不情不愿,连脚步都缓慢得很明显。

    相册前四五页都是来自高一高二运动会、军训学农学工、校庆,选取的都是或有仇珩个人或他们俩遥遥被捕捉在一个镜头中的照片。

    然而,越往后面越是些无法言语的照片,选取角度都无比清奇甚至很烂,不是照片中该聚焦的人糊了景虚了,就是半截身体或某个物件占据了大半个视角,仿佛是对于新设备不熟悉的摸索感。

    “这是你拍的?”柳若繁眉头轻拧,很疑惑。

    仇珩又点上了根烟,低头匆匆一瞥,含糊的应了声。

    这些照片看不出个所以然,既没有内容,聚焦也没有重点,柳若繁翻看得很快,然而随着不断后翻他似乎发现一个奇异的地方——虽然照片拍的很奇怪,但是似乎每一张……

    为了验证这个有些无厘头的觉察,柳若繁快速往前翻了几页,又往后翻动。

    ——确实没看错。

    这些照片中,本该被聚焦的人是糊了但是最远处的身影却很清晰;被巨大校服占据的视角后,他正站在树荫旁与其他同学交谈;那些景色虚焦的身旁有着同样虚化的笑着的脸。或近得模糊依稀可辨或远得清晰可见,或侧身或正面,而唯一的共通点——他都没有看向镜头。

    仇珩似乎察觉到他发现了这些照片中的共同点,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身后轻轻抱住他,手掌虚虚遮挡照片,讨饶似的贴着他耳边说道:“别看了,嗯?都是年轻时不懂事,有点蠢。”

    自嘲般地妥协不禁让柳若繁心底划过一丝笑意,心中不由地想,以前真没发现,这家伙原来还是个“偷窥狂”。

    然而,当潮水般的笑意褪去,喉咙却渐渐涌上酸楚,说不清是为什么,可能是对自己不能回应这份感情而感到伤感,亦或是深知自己根本配不上这份赤忱的执着。

    无论是哪种,于他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过度思索。

    坚实温暖的身躯紧贴着他,好闻的气息环绕着他,安宁又深沉。他牵起仇珩环抱在他身前的手,向前走出一步转过身看向他,视线相撞,彼此眼中倒映对方身影,眼底所含的情绪此时竟出奇一致,柳若繁主动且紧紧抱住仇珩,周遭所有声音瞬间远去,两颗心脏剧烈跳动声清晰可闻,相互交叠与呼吸声一并勾画出这片空间中的温馨一幕,他脸颊深深埋在他颈窝,小声说道:“我,想要你。”

    ……

    柳若繁仰面跌进柔软大床,仇珩左腿半跪在柳若繁之间倾身俯瞰他,把他圈在自己身下,视线从眉眼一一往下不断描绘,炽热得让柳若繁都萌生出自己仿佛正在被一双无形的手肆意抚摸。

    似乎不再满足两人之间依旧存在间隙,他眯起眼抓住仇珩衣领,狠狠拉下,嘴唇猛地凑进,笨拙着吸吮,舌尖生涩地描绘着他唇瓣,而正是这样青涩的主动仿佛瞬间点燃篝火,火焰冲破黑夜,噼啪作响着爆发出再也不安于室的星点。仇珩眼底一沉,咬吮着嘴唇拿回主动权,舌尖放肆闯入,气息被瞬间攫取,整个人迷离着坠入深海,听不见任何声音。在快要喘不上气时,温热嘴唇抽离随即贴上他脆弱又毫不设防的咽喉,衣摆被掀起,手掌不断抚摸着他清瘦得骨头凸显的皮肤,柳若繁浑身一抖不由发出嘤咛。

    仇珩一路向下舔舐,在拉下裤腿准备再次覆上时,柳若繁抓住他头发,微微使力拒绝着,紧咬着嘴唇侧脸看他,眼底是无措更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惧怕,在流露出更多前他闭上了眼睛,借这动作压下心底难堪的害怕,再睁眼时,他双手托起仇珩的脸颊,“直接来吧。”

    仇珩半垂眼帘,那抹异样情绪虽压抑得很快却依旧被他捕捉,他伸手抱住柳若繁,隐约觉得这具身体正在微微颤抖,嘴唇轻啄他眼睛,像是在赶走他灵魂深处害怕的东西。

    身体交叠发出rou体碰撞声响,柳若繁深陷情欲,不能自我地啜泣呻吟,却依旧要求仇珩再用力再深入狠狠地要他,仿佛只有通过这样带着痛楚的交媾才能让他感受到自己还存在着。

    汗水滴落洇湿床单,黏腻湿润的液体暧昧交织,发出yin靡水声;大床不堪重负地抗议,枕头被子滑落在地。

    柳若繁跪趴在床上,腰窝被大手紧紧箍住,狠狠地撞入又浅浅抽离,皮肤被汗水浸润得愈发白宛如水中白瓷,背脊紧绷,手指紧紧抓住身下的被单,指节都微微泛白。难捱的快感一下下袭击神经末梢,浑身敏感颤抖着不断xiele阀,未得半刻喘息,凶器再次没入退出,泥泞不堪的水沫顺大腿蜿蜒而下,直到数百次的冲刺这场折磨终于停止了。柳若繁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床,红肿的股间流淌出浓稠的白液。

    流出来的液体被仇珩再次按压回体内,手指来回挤入抽出,柳若繁睁开未褪去欲望的眼睛,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跨坐仇珩身上,把硬挺的器官再次坐入体内,液体被挤压而出,如丝网缠绕着,缠绵难分。

    放任自己沉沦这场性爱,想要试图填补心中自我欺骗却长久空洞的角落。再次泄身的快感充斥四肢百骸,顺着血液流向五脏六腑。

    可明明被温暖炽热的身体拥抱着,为什么他还是觉得不够,他想要更多。

    柳若繁吓出一身冷汗,他狠狠掐住这样可怕的想法,无措地把它攥在手上,匆忙寻找一个地方把它埋起来。

    他后悔了,他不该因为好奇而去要求看第二本相册,仇珩的秘密被他发现了,可他也发现了背后的深意。高中时期的他也许早就深深刻在仇珩的脑海,已经生根发芽抽离不去,可现在的他却是不一样的,如果再继续接触,仇珩可能会幻灭可能会失望。

    如果仇珩露出这样的表情,只是简单的一想,他竟也害怕了。

    他不想看到,至少这段时间不要……

    柳若繁伸手遮住脸,掩盖自己狼狈又丑陋的面孔,内心苦苦哀求着。

    ——不要看着现在的我,请只记住相册中那过去的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