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太宰治/我要怎么做，你才不会用这么陌生的眼睛看着我。
01 “越来越离谱了，”佐藤典生说，“这孩子真的成年了吗？” 此时的他以早起洗漱作借口躲在盥洗室里，水龙头哗啦啦地流水，盖住了他刻意放轻的自言自语声。 异状已经持续了七天，他已经有了七任男友。 尽管幕后的大手每天都记得给全世界回档，除他以外没有人保有从前的记忆，自然也不知道他一天换一个对象——说到底这些对象都是强塞过来的，他根本没想一天换一个——但对于母胎单身的佐藤典生而言，旁人是否知晓其实影响不大，这一周给他带来的精神压力并未减轻半点。 自从父亲决策失误导致公司破产，全家陡然背上五千万的债款起，作为家中独子的佐藤典生就在想方设法地打工赚钱，每天朝五晚十连轴转，还经常在百货公司或者其它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零售店兼职值夜。 家里那家公司顶多也就中型规模，佐藤典生没有因此享受过什么少爷待遇，吃穿用度连中产阶层都称不上。对这样一个家庭来说，五千万的债额无疑是巨债。 他为了还债精疲力尽，脑袋沾到枕头秒睡，哪里抽得出心思应对百变马丁式的童话生活？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童话，只有钱。 “钱啊……” 他揉着突突发疼的太阳xue，叹出疲惫的长息。 “哎呀。在为大人的事情烦恼着呢，典生先生。” 盥洗室紧闭的门被人打开，少年笑吟吟地探出脑袋，声音比风更轻、比花瓣更纤细。 “又是那笔债款？我来帮忙好了。” “区区五千万赶快从典生先生的脑子里滚出去——值得先生为之发愁的只有我哦。” ……这是何等的问题发言。 佐藤典生的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这次的男友，疑似是个很不得了的未成年。 佐藤典生转头看向门口，无奈道：“不是说了在外面稍等一下，等我洗漱完再聊？怎么找过来了？” 他并不知道今日男友的名字和来历。理所当然。 男友们都是凭空冒出来的，此前他和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除非男友真的大名鼎鼎——譬如第三任男友，竟然是频频登上报刊头条的著名宝石窃犯怪盗基德，谁懂他半夜被窗外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地走过去查看时被从天而降的怪盗吓得当场打了个激灵，差点抄起手机报警的心情——否则，佐藤典生对他们的身份都是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 基于此，佐藤典生会尽量避免称呼这些一日男友的名字，绞尽脑汁想理由婉拒与对方独处，以防哪里不慎露出马脚，害得自己被满心担忧的男友拽去医院检查脑子，浪费一整天时间。 问就是之前发生过类似的事。 第一天的时候，佐藤典生对第一任男友坦然告知事实，结果男友怀疑他失忆了，紧张得不行，摁着他在医院做了体检大全套。 如果家里没有负债，那翘一天班也就翘了，他不缺那点全勤奖。可现在有足足五千万的大山在头顶上压着，平时出勤和吃饭时都恨不得把一日元掰成两半，少上一天班跟要了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对了。 说到五千万…… “你帮我？你怎么弄来那么多钱？”佐藤典生疑惑。 少年眨眨那双潋滟的桃花眼。 “抢银行。”他说。 很平静的语气，表情也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乍一听还以为他说的是什么正常渠道。 佐藤典生面无表情推他出去：“不行，不能，不可以。乖乖等一下，很快就好，实在坐不住的话可以去厨房帮我烤几片面包……不，还是算了。坐在这里等我，什么都别动，明白吗？” 少年任由他推着走，然后被他摁在了坐垫上。 他全程听着佐藤典生的嘱咐，作出乖巧状点了点头：“嗯嗯，明白，在这里死掉的话会给人添麻烦。放心，我会忍住不自杀的。” ……自杀，是我理解的那个自杀吗？ 只是觉得让客人进厨房帮忙做早餐不太合适的佐藤典生，陷入微妙的沉默。 最终，他只能揉揉这个孩子的脑袋，干巴巴地回答：“呃……对。谢谢你替我着想。”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怎么回事啊这孩子！哪有把抢银行和自杀挂在嘴边的未成年啊？！ 佐藤典生原本就有点奇怪他为什么给自己的眼睛、脖子和手腕缠上绷带，想想又觉得中二病时期的自己也有过类似的打扮，小孩没准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然而现在，听到了这番自杀宣言，身为成年人的他脑中警铃作响。 绷带下面，有没有可能是…… 少年单手撑着下巴，眉眼弯弯，态度近似于欣赏地观察他变换不定的神情。 “是呀是呀，我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少年悠哉悠哉地搭腔。 “所以，可不可以给好孩子奖励？像是告诉我，为什么对我好冷淡啦、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待在一起啦、为什么不喊我‘治君’啦……” “还有最重要的——” 他依然保持着细腻轻缓的咬字，水源逐渐被抽干，露出了尖石嶙峋的潭底。 “我要怎么做，你才不会用这么陌生的眼睛看着我。” …… 太宰治。 这是男友的名字。 “太宰府天满宫的太宰（だざい），既可以写作修也可以写作治的治（おさむ）。平常一直是‘治君（おさむくん）’这个称呼，除了你以外没有人用，所以一听见就知道——哎呀，是典生先生在喊我呢！” “……可是直到刚才，你都没有叫我的名字。” 佐藤典生接过话茬：“没办法，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嘛。” 既然被戳穿了，那干脆不演了，他本来也不擅长撒谎。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的才是他的舒适区。 话虽如此，这个叫作太宰治的孩子还真是敏锐得吓人。才聊了不到十句话吧？竟然这么快就被揭了老底。 哪怕是未成年也不可小看啊，太宰君。他带着点古怪的欣慰感，如此想道。 以后肯定能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不会走像我这样为钱所困的大俗人的老路。 ……喂，我又不是他的什么远房表叔，为什么要用莫名其妙的长辈心态感慨这个。 可能是因为没有和未成年谈过恋爱，把握不好正确的距离感……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今年都二十三岁了但太宰这孩子看上去还是高中生的年纪，这已经算违法了吧？ 怎么谈上的啊，我有没有采取什么会被他的家人控告的犯罪手段？ 不，说到底除了我之外的整个世界都在变来变去，又不是我的问题，就算所有人都说我诱jian未成年也代表不了什么啊！我根本就没有做，是你们的记忆有毛病！！ 啊啊啊真是够了！无形的大手，你什么时候把世界恢复原状？ 佐藤典生暗自纠结些有的没的时，坐在茶几旁的太宰治似乎叹了口气。 少年身形颀长，艳若桃花的漂亮脸蛋没有完全长开，颊边有着尚未褪却的婴儿肥，为他清瘦薄质的颧骨添上了柔软之感。 他的右眼覆有绷带，一层接一层，包裹得密不透风。露在外面的左眼是内里早已枯涸皲裂的虎眼石，额前微长的黑发曳过眼角时似有落叶飘下，盖住了那些蛛网状的斑驳裂痕。 确认了佐藤典生真的不记得他后，少年就像xiele气的皮球，眉头皱成恹恹不乐的川字，先前熠熠生辉的眼睛慢慢变得黯淡且死寂。 “怎么这样……” 他用指尖反复拨弄着西装袖扣，口吻听起来是温驯无害的撒娇，然而手上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躁。 啊啊…… 糟糕，超糟糕，糟糕透顶。 虎眼石正中央破碎的不规则纹路，正在以危险的速度持续往外蔓延。 “好我懂了，绝对是噩梦没错。‘只要在梦里死掉就能回到现实’，通常是这么一回事。” 太宰治猛地起身冲进厨房，目标非常明确，径直抽出了收纳在壁挂架里的水果刀。 “决定了，醒过来后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去见你……那么再见啦。” 佐藤典生站在案板边准备两人的早餐，闻言向旁边侧了侧头，瞥他一眼：“哈？——等等？！把刀放下！！” 在少年调转刀尖，对准心脏刺下去的瞬间，他险之又险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拍开那柄水果刀。 哐啷一声，水果刀被远远拍飞，掉落在瓷砖地板上。 诡异的是，太宰治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注意力给他。 太宰治的视线牢牢粘在远处安静躺着的水果刀上，眼角睁得极大，瞳孔空虚地失焦扩散，几乎触到了临终迹象的边缘。 他语气飘忽，吐出的每个音节都缠绕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死气；明明是当事人，却用着隔窗而望的抽离者视角，不轻不重地陈述： “……失败了啊。” 在他面前，因这起急转直下的变故，佐藤典生的心脏仿佛都停跳了半秒。 不是中二病、不是开玩笑，更不是嘴上过过瘾。 这孩子，真心实意地想去死……！ 当代日本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是否过于严重了？ 还是说即便在心态普遍不稳定的青少年群体中，病到太宰治这个程度的孩子也很少见，我抽中了头等奖？？ 佐藤典生被少年人说自杀就自杀的行为吓得惊魂未定，指尖不停颤抖。但尽管如此，他仍然不忘在用最大的力气攥紧太宰治的腕骨，防止小孩过去捡起水果刀，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行动。 他深呼吸，努力平复情绪，免得说话的声音也伴随指尖一同发抖。 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自杀？ 虽然很想问这个问题，不过理智告诉他，现在最应该说出口的不是这个。 “太宰……不对。治君？”他没怎么犹豫，丝滑转换成少年更熟悉的称呼，“你听我说，这里是现实，你没在做梦。虽然我没有和你相处的记忆，严谨来说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佐藤典生、也不是你的男友——” “诶。你当然是啊。”太宰治平淡地打断他的话，终于转过头来，与他直直对视。 “无论真假，也无论记忆与否。只要是典生先生，那么你就是我的东西。” 佐藤典生诧异眨眼。 实话实说，他被对方这份无底线纵容的情感触动了一瞬—— 只要是与佐藤典生有关的事物就会全盘接受吗？太宰治你这孩子…… 于是，年长者笑得咬牙切齿，动手掐少年脸上软嫩嫩的婴儿肥：“我不是你的东西。给我尊重人权。” 太宰治口齿不清抗议：“唔唔唔唔唔！” 好疼，手被抓出淤青了脸肯定也被掐肿了！先生虐待狂！SM霸权主义者！ …… 过程乱七八糟鸡飞狗跳，不过好在结果还算不错。 太宰治暂时歇下了自杀的念头，佐藤典生也解释清楚自己“失忆”的前因后果，得到了对方的理解——至少从表面来看，太宰治没有反应过度，点点头应了一句“原来如此”，毫无芥蒂地接受了他的说辞。 两人安静又温馨地解决完早餐。佐藤典生拿起公文包换鞋出门，准备挤早高峰地铁出勤上班，太宰治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笑容乖顺柔软：“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平日里，晚上还要兼职的他一向是深夜零点左右回家，如果值一整夜甚至要再迟上两三个钟头。即便前段时间刮起天降男友的怪风，佐藤典生仍旧雷打不动坚持早出晚归的生活，没有为此修改日程表的意思。 可是，太宰治这个男友不一样。 对方性情古怪来历成谜，举手投足间令他感到捉摸不透，甚至说是毛骨悚然也不为过。经过刚才那段交流，佐藤典生深刻认识到，不能把太宰治当成普通的高中小孩对待。 他已经明白了，这是个特别的高中小孩。 然而。 加上再多的形容词，本质上依旧是没有成年的高中小孩。 佐藤典生想了想，还是伸出了手，温柔地捏了捏少年的耳朵。 小孩都来我家做客了，推掉今晚的兼职早些回家陪他，应该不过分吧？ 大不了明天多加两个钟头的班呗，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不是，有使不完的牛劲。 “好，我会尽早回来。钱包在我卧室衣柜里的第二层抽屉，钥匙用胶带贴在玄关的信箱最上面，出门记得带上……不过你是我男友，身上估计有这里的钥匙。”不然怎么进来的，撬窗户吗？ 太宰治怔了怔，迟缓良久才反应过来，眼睛立刻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没关系，”他说，歪了歪脑袋，脸颊蹭蹭青年还未收回的手背，“我不出门。在家里打发时间就够了。” 像一只留守小猫。 ……怎么这么可爱！ 佐藤典生没能忍住，把他抱在怀里搓来揉去，吸够年下猫咪后感觉挤地铁都有劲了，神清气爽踏出家门。 太宰治站在门口，遥望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这位从横滨千里迢迢赶来的年少黑手党敛起了刻意装出来的讨巧卖乖，眼珠惫懒地动了动，双腿腐朽地扎根在晨曦照射不到的阴影下。 烦死了。 害怕被不记得一切的典生先生讨厌，于是下意识对他故作姿态的我…… 连嗤笑的力气都被这股自厌的漩涡冲散。 他只能合上眼，冷淡呢喃道： “……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