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越明一上(1)
祁越明·一·上(1)
四月份天气开始转热,太阳的势头逐渐变强。空气被日光照得暖洋洋,裹挟新发绿叶的味道呼进肺叶里,再在鼻腔留下海水的咸腥。祁越明常常会被这样的日子闷出一层薄薄的汗,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沁入洗到变形的校服里,烦躁捱不下去。 明明是年初最有活力的日子,是度过了短短且温暖的冬季才得到的日子,是对比七八九月的酷暑而言分外怜悯的日子,可她却觉得一天比一年还难熬。其实一切都怪她要把所有东西都称量上价值:物品,时间,哪怕是人,在她眼里都能明码标价。她口中的价值不同于世俗所认同的,与其说是“价值”,不过只是她个人卑劣又执着的喜恶。 四月份过了,五月份就会到来,那么六月份就不再遥远。每每想起这些,时间都被她赋予扭曲、烦躁的意义——过了这天,离高考又近了一天;想把时间放慢,却又难以回到尖锐的现实里;想忘掉它,却忘不掉一点点流逝的天数。 是了,时间和现实一样尖锐,都像虾头上的刺,在得到它的同时被它刺痛。 祁越明在剥虾,她看着死死盯着她手里的虾的弟弟,想了很多,没有说出来,最后把虾在弟弟面前晃了晃,蘸上酱油一口吃掉。她随即又拿起最大的螃蟹,看了身边没有大人在,便用力掰开蟹壳,咬下蟹黄。 “mama叫你剥虾给我,你有什么资格吃啊。”弟弟捧着饭碗,憋嘴看着祁越明。 “我为什么要帮你,你自己没有手吗?”祁越明懒得理他,自顾自地啃螃蟹。吃饭台上的只有为数不多的虾,祁越明的菜碟里装着大量的虾壳,而弟弟只有零星一些。“而且,你小升初算什么,有我高考重要吗。”她继续说,愤懑地说,像是在发火,像是一只荧荧的蜡烛,轻易就被掐灭火光。 天气还没热到要开空调的程度,吵架吵热了鼻尖冒出汗也只能尴尬地忍着,忍着,不声不响捱到能光明正大打开空调的时候,冷气会吹掉大多数人的燥火,可惜时候未到。所以弟弟把饭桌上盘子、碟子都一发地往地板上掷去,在泄愤,也在博取关注。他跑走了,用白话粗鲁地叫嚷着地四肢并用地跑走了,去找能偏爱他的大人。 紧接着,没了下文,没了声响,一切只有窗外风沙沙,纱窗被磨出音响。祁越明看狼藉的地板,淡定地吃完手里的蟹rou。她还没吃饱。她对食物格外偏爱,认为那些个头大的虾啊螃蟹啊鱼啊,并不比小只好吃到哪里去,少了原来带有的鲜香,长太大了反而适得其反,跟那些认为小孩子不会撒谎的一样,小的未必不值钱,大的也未必值钱。 没过一会,mama过来了,她跟每一位普通的母亲一样,会无条件偏爱她爱的那个孩子。弟弟还缩在她的怀里,瞪着眼睛看着她。“祁越明!”mama说,“叫你给弟弟剥虾,你做什么自己吃啊。你是jiejie,跟弟弟抢东西做什么? ” “凭什么他得吃我吃不得吃?”她在硬颈,她不服气,她愤怒,她诘问。 弟弟马上扯着mama,大叫道:“mama你不是说这是买给我一个人吃的吗,为什么要给祁越明吃啊!”mama也顾不上安抚弟弟,伸出一只胳膊,用手指着祁越明,“你都多大了,还跟弟弟抢。你又不是没吃过这些,你要吃,mama下回买给你吃啊。” “你说是这么说,有几次是真的啊!我为什么不能吃,放在桌上的我凭什么吃不了。你要给他吃,你就偷偷给啊,你们不在房间里吃,在饭厅吃,还要我伺候他,我为什么要让他好过!” 爸爸坐在红木沙发上,一搭一搭地抽着烟,又泡着茶,用脖子和肩膀夹着手机,在跟朋友聊天。“喂,叫你们小点声咯,我打紧电话啊,我这边听冇到他们讲话啦!”他说得如此轻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不出来他的妻儿们正在反目成仇。 他们本来可以多买点,让祁越明和弟弟都能吃个够。可是他们不愿意,只愿意买小份。明知道祁越明会看出来、会嫉妒、会抢夺,他们仍旧这么干了,像是有意的,有意在她面前偏袒弟弟,一点也不愿意伪装,把她当作泄愤的容器。祁越明不想再继续跟他们理论,上楼回房间拿好书包,再下楼拿车。 “你走什么走?还不快点过来把垃圾收拾好!我睇你就是搏懵!” mama在祁越明身后喊着,怒气未尽般,要祁越明付出行动地低头才能令人满意。祁越明不想理会,自顾自地下楼拿车,可没走几步,就听到爸爸在朝喊:“听你老妈地话喇,喊你返来收拾就返来喇。”她只能无奈地返回去。 收拾完下楼的时候,她偷偷哭了几滴眼泪,就慌忙地用校服外套擦干净。可是她还是觉得饥饿,十分的饥饿,想要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想要蟹膏挂留在嘴角再被纸巾擦去,还有蟹rou被剥好供给她吃。祁越明放好书包,拧上车把手,把车推出一楼,再关上那扇大铁门。 她什么时候能明白,她永远不能热情地拥抱她的粗犷与落后,不能依赖地憧憬她的呵护与喂养,不管在外是多么狼狈,永远回不到母亲的羊水中,永远不能无忧无虑地被承载,她永远要被赶走。人们都期望她能成为承载他人欲望的容器,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可她不愿意。不愿意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会在意。 她要出门了,出门去学校,上晚自习。 路上她经过一家排挡,便停下车,跟老板要了一份炒河粉打包带走,还多拿几双筷子,打算带去教室跟朋友一起吃。尽管她实在饿得可怜,她依旧愿意分享,乐意在分享中被他人簇拥、关注。她太渴望被他人看见。在家的不愉快,在出了门后都会被强制忘掉。 在等待途中,她百无聊赖地刷手机,感觉到她身边有人经过,而后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脱于烟火气的香味。太香了,可是混着粘稠的食物味道,又太突兀,太难闻。 于是她下意识抬头,想要寻找香气的主人。祁越明看到一个穿着米色圆领连衣裙带着墨镜的女人在冰柜前点菜,她留着一头长长又漂亮柔顺的卷发,白色的高跟鞋嗒嗒地踩在老旧垫子上。祁越明看着那个女人的发型,暗暗和自己的发型比较。她有着一头内扣的短发和一层薄薄的刘海,一副学生仔的打扮,可是祁越明也在她的发型上下了功夫。今天见到这个女人,祁越明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她那样去保养一头卷发。 “再加一份车螺煲榄钱。”她听到女人对老板说。说完,那女人突然朝她看过来。她没有摘下墨镜,祁越明算不准女人是不是在看她。不过之前她一直盯着女人,女人可能发现了她。祁越明感到尴尬,想低下头看手机,不愿与女人对视。她的手指在机械地划着屏幕,却还是感到女人强烈的视线——她还在看她。 祁越明再次抬起头,女人已经摘下墨镜。女人看样子三四十岁,尽管保养得很好,眉目间还是有着多年来余留的精明算计,和些许疲惫。她轻皱眉头略带吃惊地看着祁越明,眼神复杂。 “姑姑,这周边也没什么好玩的啊。”另外一个较为年轻的女人突然走进来,她也讲着白话,不过口音一听就不是本地人。她一过来,那个女人就没再盯着祁越明,跟年轻女人一起走进包厢。祁越明被这个女人盯得莫名其妙,无法理解那女人的行为,但是她的炒粉已经做好了,她不愿再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