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深山之家》

    天色尚早，車窗外的天光仍顯得微弱而朦朧。計程車引擎低鳴，在蜿蜒的山路上緩慢爬行。公路旁是斷崖與濃密的樹林，間或有濃霧湧起，如鬼魂般攀附在枝幹間，彷彿要把整座山吞沒。

    美緒坐在後座，一身合身俐落的白色襯衫與卡其長褲，將她高挑的身形勾勒得格外出眾。她的一隻手肘撐在車窗邊緣，手掌托著下巴，眼神望向窗外的山景，眉心微微皺著，嘴角卻維持著一種近乎倦怠的冷靜。

    霧氣越來越濃，能見度逐漸降低，窗外的景色從綠意盎然變成了一片灰白。林間偶爾閃過一幢破舊的農舍或神社，似乎在提醒她：這裡離文明世界，已經有一段距離了。

    車內空調運作正常，但美緒卻總覺得空氣中混著一絲說不出的沉悶感，也許是對即將踏入那座養老院的預感所致。她眨了眨眼，閉上眼再張開，並沒有讓那股心煩氣躁散去。

    她不是沒做過這種工作，但每次面對那些行動遲緩、語無倫次，甚至臭氣熏天的老人們，她總要費盡心力才能壓抑住內心的厭惡。她知道自己不該有這種想法——但那種味道，那種被無視的無力與濫用關懷的無理取鬧，讓她打從心底抗拒。只是，錢還是得賺，帳單不會自己消失。

    她沒有抱怨。她從不抱怨。

    她只是沉默著，望向窗外的迷霧山路，一言不發。

    計程車停在一座座落於山腰、半掩在濃霧中的建築前。車門打開時，一股混雜著濕土與腐葉的冷空氣撲面而來，美緒緩緩踏出車外，腳步穩定，神色如常。她站定，轉身看著計程車駛離，車身很快便隱沒在彎曲濕滑的山路與灰白霧氣之中。

    美緒轉回頭，眼前的養老院佇立於蕭條山林中，四周悄無聲息，沒有鳥鳴，沒有風聲，只有她拉著行李箱輪子滾動在碎石地上的聲響，清晰而孤單。

    這座養老院看起來已有多年未曾維護。白色外牆原應光潔，現在卻佈滿斑駁與灰黃的霉斑，像老年斑般攀附其上。幾扇窗戶半掩著，玻璃混濁如霧，裡頭一片黑暗，看不清內部。門口的招牌鐵框鏽蝕嚴重，文字早已斑駁模糊。

    美緒深吸一口氣，拉起她那只米白色硬殼行李箱，箱輪發出喀喀聲，在濕冷的石板路上回響。她沒有猶豫，步伐堅定地走向正門。儘管這裡給她的第一印象遠比她預期的更糟，但她的臉上沒有露出任何不悅，只是平靜地迎向這份未知與不情願的生活。

    美緒走上那幾級破舊的水泥階梯，推開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門。門軸發出一聲沉悶的「吱呀」，聲音在空蕩蕩的建築內回盪，像是在提醒她：她已正式踏入這個與外界隔絕的世界。

    大廳比她預期的還要冷清。昏黃的燈光從老舊的吊燈中灑下，光線微弱，像快要燒盡的燭火。天花板的角落結著灰塵斑駁的蛛網，地板的磁磚多處破裂，牆角堆著未處理的報廢輪椅與老舊病床。空氣中混著一股消毒水與潮濕霉味，令人皺眉。

    她往前走了幾步，發現正中央的小小櫃檯，沒有值班人員，只有一盞燈孤零零地亮著，燈罩還微微閃爍。櫃檯上擺著一塊塑膠立板，插著一張紙，上面印著QR   code，粉紅色的字體在燈光下格外刺眼：

    「熱烈歡迎新夥伴   美緒小姐   ?   請掃描加入大家庭！」

    美緒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這種迎新方式過於輕浮，也太過……科技感，與這種陰鬱場所格格不入。但她並未多說什麼，從包包裡掏出手機，打開掃描器。

    「嘀」一聲，手機螢幕顯示連結至一個名為《歡樂老年之家》的應用程式頁面。圖示是一張卡通化的微笑女看護與老爺爺，配色明亮歡快，與現場這死寂的大廳形成強烈對比。

    美緒沉默地點擊安裝，螢幕顯示進度條緩慢地填滿。她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站在那毫無人氣的櫃檯前，聽著手機中下載進度的「滴答」聲響，與四周的寂靜形成某種古怪的節奏。

    安裝完成後，手機螢幕自動跳出《歡樂老年之家》App的開場動畫。沒有任何按鈕可供略過。

    一段色彩繽紛、風格歡樂的卡通動畫開始播放。畫面中，幾位笑容燦爛的老爺爺在陽光草地上搖著泡泡機、玩著毽子，身旁站著身穿制服、臉上帶著誇張笑容的年輕護理人員。背景音樂則是一首輕快的樂曲，搭配旁白用輕鬆歡快的語調喊出：「歡迎加入快樂又充實的銀髮照護大家庭～！」

    美緒微微挑眉，眼神中透出一絲不屑。她手指不耐地敲著手機邊框，等待動畫結束。

    動畫播放完畢後，畫面切換成主頁面，一行鮮明的字出現在螢幕中央：

    「美緒小姐，歡迎您正式上任！」

    下方立刻跳出一個彈窗：「本月薪資預估金額」。美緒略為一愣，點開。

    畫面跳轉成簡單明瞭的薪資介面，一筆數字赫然出現，後面還加上「已依照事前面談確認之條件核算」。

    她盯著螢幕，視線掠過那幾個零。這正是她在東京那間狹小租屋中，與視訊另一端的面試官約定好的數字。可觀，足以讓她短時間內緩解負債壓力，甚至存下一點餘錢。

    美緒輕吐一口氣，像是默默確認自己選擇的正當性。雖然眼前這座破舊養老院與當初想像相差甚遠，但至少，在錢這件事上，他們沒有爽約。她將手機輕輕放回口袋，眼神漸漸變得銳利起來。是時候開始工作了。

    手機螢幕再度亮起，一道通知彈出：「請前往員工休息室完成報到與置物，位置如下」。畫面立即顯示出養老院內部地圖，一條紅色線條自動指引她通往目的地的路徑。

    美緒沒有多想，便依照指示前進。走廊狹長昏暗，牆壁貼著老式米色壁紙，已經多處翹起泛黃。沿途依舊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工作人員、也沒有住民的蹤影，整棟建築仿佛一座空殼。

    只有她一個人，腳下那雙裸色高跟鞋踩在地磚上，清脆的「喀、喀、喀」聲在走廊中來回反射，孤單、明亮，彷彿是這棟建築僅存的生命跡象。

    她依著App指示在轉角處轉進一扇灰白色的鐵門，門無上鎖，推開後，是一間面積不大的員工更衣室。燈光略帶藍冷色調，映得房間內更加沉靜。

    四面牆上設有老舊的金屬置物櫃，略微斑駁，開關聲響想必會刺耳。中央是一張長凳，木質表面有明顯歲月的刮痕與凹陷，似乎無數人曾在此暫歇、整理制服、換鞋或只是靜靜發呆。

    她的視線掃過整間房，依然空無一人，靜得連自己呼吸的聲音都覺得太大聲。這養老院到底有沒有其他員工？還是……只有她？

    美緒走向其中一個空置的置物櫃，打開門的瞬間，鏽蝕的轉軸果然發出一聲尖銳的響動，她沒有皺眉，也沒露出任何情緒，只是俐落地將行李箱拉近，準備開始她在這裡的第一天。

    美緒剛將行李箱放妥，手機便再次震動。她低頭一看，App跳出新指令：「請打開休息室左牆第三個置物櫃，領取今日制服。」

    她眉心微蹙，視線不由自主地掃向天花板。這才發現牆角接縫處，一個細小的黑色攝影機悄然嵌在灰白牆面與天花板交界處，鏡頭正對著整間休息室。

    原來從她進門以來，所有動作都在監視之下。

    她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按掉通知，然後走向指示中的那個置物櫃。金屬門與她的指尖接觸，傳來冰冷的觸感。她輕輕拉開櫃門。

    櫃子裡整齊地掛著一套運動服，顏色是醒目的白與深藍搭配，款式與她記憶中高中時期的體育服幾乎一致。短袖白色上衣上縫著空白名牌，下身則是過短的深藍色運動短褲，材質微亮，略有彈性。旁邊還放著一雙摺好的白色小腿襪，與一雙乾淨的白色運動鞋一併排列。

    這明顯不是任何正規看護制服該有的樣式。

    美緒凝視著這套服裝片刻，嘴角沒有表情，也沒有發出聲音。她只是筆直地站在那裡，像是在權衡、也像是在默默接受。

    休息室內依然靜默無聲，只有金屬櫃門關上的「咔嗒」聲在空氣中短暫迴盪。

    美緒站在長凳前，將原本的衣物一一收進置物櫃中。

    她換上了那套規定的運動服。白色短袖貼合著她線條優美的上半身，領口略微寬鬆，露出鎖骨與頸側纖長的弧度。下身的深藍短褲剪裁緊湊，褲緣止於大腿根部，修長筆直的雙腿幾乎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空氣中。小腿上則穿著那雙及膝的白襪，與純白運動鞋形成強烈對比。

    衣服看似是全新的，卻帶有一股淡淡的柔軟劑氣味，與這棟老舊建築的霉味格格不入。

    美緒站直身體，緩緩吐了口氣。她抬頭望向天花板角落的攝影機，鏡頭依舊靜靜地對準她，沒有任何閃光，也沒有發出聲響，彷彿只是默默記錄著她的服從。

    她沒有遮掩，也沒有閃躲，身體挺得筆直，眼神冷靜。

    這不過是工作的一部分，她對自己這麼說。

    然後，她轉身，離開休息室，準備面對這棟建築真正的開始。

    手機再次震動，螢幕彈出新通知：「請前往大禮堂，進行接待流程。」

    美緒盯著這行文字看了幾秒，她收起手機，踩著靜謐的腳步走出休息室。高筒襪包裹的小腿在昏黃的走廊燈光下顯得特別潔白，她的影子則被拉長，在牆面與地板上搖晃延伸。

    她依照App上的地圖指示前行，走廊兩旁是緊閉的房門，一間間標示著數字，但從未傳出半點人聲。整棟建築依然死寂如墓，只有她腳下運動鞋與地板間磨擦的「啪、啪」聲，單調而清晰地回響。

    終於，她走到一扇老舊的雙開門前。門板上的木皮多處剝落，門把鬆動，一推就應聲而開。

    那是大禮堂。

    裡頭空間寬敞，高挑的天花板上吊著幾盞老舊的白熾燈，發出低沉的嗡嗡聲。整個大廳裡沒有一張椅子，沒有橫幅、沒有標語、也沒有窗簾。四周牆面光禿禿的，地面是一整片冰冷的灰白磁磚。

    唯一的焦點，是禮堂正前方的舞台。

    一座半人高的木造平台，地板擦得發亮，沒有幕布、沒有燈光設備，僅僅是一塊簡單裸露的空台，像是被遺忘的佈景——或者，一場尚未開始的劇目等待著它的主角。

    螢幕再次亮起，《歡樂老年之家》App彈出一行新的指令：「請佈置大禮堂，為歡迎會做準備。步驟一：排設觀眾席座椅。」

    隨即，一張簡略的配置圖出現在畫面上，指示她將數十張椅子以整齊排列方式擺放在舞台前方。

    美緒望向舞台一側，一大排摺疊收納的金屬椅正靠牆堆疊著。椅腳生鏽、椅面破損，看似經年累月。

    她走過去，彎下腰，雙手抱住一張椅子，深吸一口氣，然後用力一提——遠比她想像的還要重。金屬骨架讓每一張椅子搬起來都像是一場硬仗。

    她沒有呻吟，也沒有停頓，僅是皺了皺眉，將第一張椅子費力地拖至場地中央擺放好。接著，她回頭取第二張、第三張……往返不斷。

    每一次提椅、放椅的動作都伴隨著金屬椅腳與地板之間摩擦的刺耳聲響，那聲音在空蕩的禮堂裡不斷回音，如同冷硬的節奏，一聲接一聲。額角開始冒汗，手臂也逐漸酸麻，但美緒仍保持著穩定節奏，一張一張將椅子精準對齊，排列得整整齊齊。

    終於，在最後一張椅子落定之後，她退後一步，看著那數十張排列筆直的座位，肩膀微微起伏，汗水順著脖頸滑落。

    就在最後一張椅子歸位後不久，手機螢幕再次亮起。

    「請繼續進行會場佈置。步驟二：請打開禮堂後方左側紙箱，進行牆面裝飾佈置。」

    美緒轉身望去，舞台後方的牆邊果然堆著幾個壓扁的紙箱。她走近其中一個貼有紅色膠帶標記的紙箱，俯身打開。箱內裝著一疊厚厚的壁報紙，還有一膠帶、剪刀等等。

    那些壁報紙早已經過裁剪與加工——幾張是鮮明的粉紅與紅色，剪成規整對稱的愛心圖案，有些邊緣還帶著皺摺，顯然不是剛出廠的成品。還有幾張則是粗體字的裝飾卡紙，上頭印著「歡迎會」、「快樂新生活」等字眼。

    最醒目的一件，是一條巨大的布條，紅底白字，印著：

    「熱烈歡迎   美緒小姐   加入歡樂老年之家！」

    字體誇張、裝飾繁複，左右還印著笑臉符號與愛心圖案。整體風格既像是小學校慶，又像是早年節目現場道具，色彩過於鮮明，讓人難以忽視。

    美緒看了看內容，再看向牆面，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將工具一一拿出，開始評估布置的位置與比例。雖然素材幼稚、風格俗艷，她仍耐心依照自己的美感進行配置——將布條掛得筆直、愛心紙張分層錯落黏貼，讓整體視覺平衡不至於失調。

    美緒將最後一張愛心貼紙黏好，退後一步，確認整體位置無誤。她緩緩吐出一口氣，終於結束了布置作業。

    她走向一排椅子，腳步略顯沉重，隨意挑了一張坐下，背脊貼上椅背的瞬間，一股疲憊順著脊椎蔓延開來。她頭微微仰起，額前劉海早已被汗水濕透，幾縷貼在額頭上，臉頰泛著潮紅，白色運動服也被汗浸出明顯輪廓。

    大禮堂內沒有空調，只有高掛天花板的幾台吊扇緩慢旋轉著。葉片厚厚一層灰，轉速慢得像在掙扎，空氣中飄著淡淡的塵味，悶熱、沉重。

    她伸手撥了撥脖子上的汗珠，視線掃過整個空曠的禮堂，沒有任何人影，沒有水，也沒有任何能夠解渴的東西。牆角既沒有飲水機，也沒有紙杯。

    就在美緒低頭擦拭額上的汗珠時，大禮堂上方的老舊喇叭突然「啪」地一聲打開，隨即傳出一段熱鬧又誇張的迎賓音樂，電子管弦伴隨鼓點，聲音刺耳又歡騰。

    突如其來的音量讓她整個人一震，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她轉頭看向四周，還來不及反應，禮堂後方的門便在此時「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一列又一列步履蹣跚的身影從走廊深處移動進來——一群老爺爺們，有的靠助行器緩慢前進，有的手拄枴杖，小腿纏著繃帶；甚至有幾人身上掛著尿袋與引流管，拖著點滴架，邊走邊喘。

    他們臉上卻滿是笑容，像是參加什麼盛大慶典似的，一邊聽著廣播中的音樂，一邊步履緩慢卻堅定地進入禮堂。

    美緒猛地起身，雖然渾身仍汗涔涔、手臂疲軟，但她沒多想，立刻迎上前。她穩穩扶住一位滿臉皺紋、笑得合不攏嘴的老爺爺，將他引導至椅子邊坐好，再迅速轉身去攙扶下一位。

    汗珠順著她的額頭不斷滴下，但她腳步不停，聲音溫柔穩定，雙手始終維持著精準的力量與姿態，協助這些搖搖欲墜的身體平安就位。

    而那些老爺爺們一邊坐下一邊對她露出笑容，有的輕聲說著什麼，有的只是默默點頭，但那笑容卻真摯得近乎孩童，與方才這空蕩沉寂的禮堂，形成奇異的對比。

    她還沒搞清楚這場歡迎會到底是怎麼回事，但這一刻，她只能先把眼前的工作完成。

    正當最後一位老爺爺在美緒的攙扶下坐穩，廣播中的音樂忽然漸漸轉小，最終退成一段背景旋律般的柔和節奏。

    接著，喇叭中傳來一段冷靜卻詭異地明亮的女聲。聲音明顯經過數位合成，語調過分平滑、無情緒波動。

    「熱烈歡迎～熱烈歡迎～今天是我們開心的迎新日，讓我們用最熱情的掌聲，歡迎新的家人加入本院～現在請新進夥伴，美緒小姐，上台向大家自我介紹喔～?」

    最後那上揚的語尾，在這座年久失修、空氣悶熱的大禮堂中顯得格外荒誕。

    美緒站在椅子旁，還來不及擦乾額頭的汗珠。她頓了頓，視線不自覺地望向四周，那些剛落座的老爺爺們全都轉頭望向她，露出燦爛的笑容，有的雙手拍掌，有的微微搖頭附和，甚至有人以拐杖輕敲地面表示鼓勵。

    她微微吸了口氣，將濕透的短袖往下拉了拉，雙腿踏實地邁出一步，走向禮堂正前方的木質舞台。那舞台雖不高，卻有一種不言而喻的壓力感。

    鞋底與木板摩擦出實在的聲響，空氣中只剩那合成聲器播放的音樂尾韻在嗡鳴。她站上舞台中央，正對著那一排排笑盈盈的老爺爺，燈光微弱卻正好落在她身上，把她的輪廓照得分明。

    她微微抬頭，望向前方那片布滿愛心的背景牆與自家名字放大的歡迎標語，然後緩緩開口──但她的聲音尚未出來，內心卻先感覺到一絲奇異的不協調感，像是踏進了一場太過用力裝飾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