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误入的萤火
第九章 误入的萤火
宴会厅的气氛在尾形百之助重新落座后,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凝滞。西园寺家主夫妇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户冢夫妇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复杂眼神。百合子夫人垂着眼帘,重新拿起茶筅,试图恢复那无可挑剔的茶道仪轨,然而,她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就在她试图将新沏好的茶奉给尾形时,手腕猛地一抖—— “啪嚓!” 精致的薄胎瓷茶杯脱手而出,guntang的茶水连同碎裂的瓷片,尽数泼洒在尾形放在矮几上的手背上! 惊呼声瞬间响起!西园寺家主猛地站起身:“百之助!”西园寺夫人更是失声。户冢芳雄也惊得瞪大了眼睛。 guntang的茶水迅速在尾形冷白的手背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痕,几片细小的碎瓷片甚至嵌入了皮肤。然而,尾形百之助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自己受伤的手,更没有看旁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的百合子。他只是极其缓慢地、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任由那红痕在皮肤上迅速蔓延、肿胀。 “无妨。”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冰层断裂,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惊呼和关切。他随手拿起一旁干净的布巾,极其随意地、甚至带着一丝不耐地擦拭掉手背上的水渍和碎屑,动作粗暴得仿佛那不是自己的皮rou。那被烫伤的手背暴露在灯光下,红肿一片,边缘甚至开始泛起水泡,触目惊心。 西园寺家主慌忙招呼佣人:“快!快拿药膏和纱布来!” 尾形却只是冷淡地摆了摆手,阻止了佣人的动作。他重新将那只受伤的手放回矮几上,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目光重新投向宴席,声音依旧平缓无波:“继续。” 空气死寂。百合子夫人僵在原地,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那双低垂的眼眸里,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也彻底碎裂,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无边的冰冷。西园寺夫人见状,立刻起身,脸上堆起歉意的笑容,对着众人微微欠身:“失礼了,我带百合子去整理一下。”她几乎是半搀半拽地将失魂落魄的女儿拉离了这令人窒息的大厅。 户冢家主看着尾形那漠然到近乎冷酷的反应,又看了看被带离的百合子那摇摇欲坠的背影,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端起酒杯,掩饰性地抿了一口,眼神复杂地扫过自己身边同样震惊的儿子。这桩婚姻,哪里是什么联姻,分明是……冰冷的枷锁。尾形家这位少佐,心冷如铁,绝非良配。他心中对儿子那无声的抗拒,第一次生出了真切的同情。 户冢芳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胃里翻江倒海。他看着尾形少佐那只红肿刺目的手,看着他对自己妻子失态受伤后那视若无睹的冰冷态度,再想到他刚才在宴席上对自己和琉璃子那轻描淡写却如同判决般的“推波助澜”……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和想要逃离的冲动瞬间淹没了他。 “失……失陪一下。”户冢芳雄猛地站起身,声音干涩紧绷,对着众人匆匆行了一礼,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灯火通明、却令人作呕的宴会厅。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带着庭院草木湿润的气息,让他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他大口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只想离那虚伪的喧嚣和冰冷的压迫感越远越好。他漫无目的地在宅邸的回廊间疾走,只想找一个无人的角落,透一口气。 不知不觉,他竟走到了西翼。这里的回廊更幽深,灯火也更稀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主宅截然不同的、清冽的草木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皂角清香。庭院深处,一片静谧,只有虫鸣声声。 户冢芳雄背靠着一根冰冷的廊柱,滑坐在地板上,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年轻的心。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压抑着痛苦和绝望,如同受伤幼兽的低吼: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为什么不能……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像这样……像这样和一个‘琉璃娃娃’绑在一起……和尾形少佐他们一样……一辈子活在冰冷的牢笼里……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啊!” “不能反抗吗?” 一个清脆的、带着一丝好奇和天然韵律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 户冢芳雄猛地抬起头! 月光如水,倾泻在回廊转角处。明日子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月白色的寝衣,赤着双足,乌黑的长发如同海藻般披散在肩头。她斜倚着廊柱,歪着头,那双在月光下如同蓝宝石般清澈的眼眸,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困惑和一丝纯然的好奇,静静地看着他。 “你……”户冢芳雄瞬间呆住,心脏狂跳!他怎么会走到这里?!怎么会撞见她?!小林前辈那句“绝对不能得罪”、“最大的禁忌”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逃走,身体却僵硬得如同被钉在原地。 明日子却似乎毫无所觉。她向前走了两步,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和光洁的脚踝。她看着户冢脸上尚未褪尽的痛苦和愤怒,眨了眨眼,声音依旧平静而直接:“反抗很难吗?在我们那里,如果驯鹿不喜欢雪橇,它会用角顶开缰绳跑掉。人……不是比驯鹿更聪明吗?” 她的比喻如此直白,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撼动人心的力量。户冢芳雄怔怔地看着她月光下那张毫无阴霾、纯净得如同山泉的脸庞,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一切虚伪的蓝眼睛,心中翻涌的愤怒和绝望,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一丝。 他苦笑了一下,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反抗?谈何容易……家族、责任、门第……就像一张挣不脱的网。就像……就像尾形少佐和百合子夫人……”他下意识地说出了那个名字,随即又猛地顿住,惊恐地看向明日子,生怕触怒了她。 明日子却只是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头,像是在认真思考他的话。她走到回廊边缘,随意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双手抱着膝盖,仰头望着夜空稀疏的星辰。月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无爱的结合……”她轻声重复着户冢的话,蓝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但很快又被一种近乎天真的豁达取代,“确实很痛苦。就像把两种颜色不一样的颜料硬混在一起,只会变成脏兮兮的灰色,失去了各自原本的美丽。”她侧过脸,看向户冢,月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所以……如果可能,当然要选自己喜欢的颜色呀!” 她的语气如此轻松自然,仿佛在谈论天气,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户冢心中那扇被沉重枷锁禁锢的门。他看着她月光下纯净无暇的侧脸,看着她那双不含一丝杂质、只有纯粹理解和同情的蓝眼睛,心中积压的委屈、不甘和愤怒,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时间在两人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悄然流逝。户冢芳雄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禁忌,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对着这个几乎陌生的、却有着奇异魔力的少女,倾诉着自己对包办婚姻的厌恶,对自由的渴望,对琉璃子那种精致却毫无生气的“完美”的恐惧。明日子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用她那带着阿依努韵律的、略显生硬的日语,笨拙却真诚地表达着理解。她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会用森林里的驯鹿、迁徙的候鸟、或者山涧里自由流淌的溪水来打比方,那些质朴的比喻,却像温暖的泉水,一点点冲刷着户冢心中的冰冷和绝望。 说到激动处,户冢的声音带着哽咽。明日子看着他年轻脸庞上滚落的泪水,蓝眸里闪过一丝真切的同情。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户冢放在膝盖上、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 她的手很凉,带着夜露的湿气,却异常柔软。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善意和安慰。 “别难过,”她的声音很轻,像夜风拂过树叶,“在我们阿依努的传说里,勇敢的猎人即使被暴风雪困住,只要心里想着温暖的炉火和心爱的姑娘,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她微微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眼神清澈而坚定,“你也一定能找到……属于你的‘炉火’和‘姑娘’的。” 她的触碰和话语,如同最纯净的甘霖,瞬间滋润了户冢干涸绝望的心田。他反手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仿佛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光亮,眼泪更加汹涌地涌出。这一刻,他忘记了这里是危险的西翼,忘记了眼前这个少女是尾形少佐的“禁忌”,他只想沉浸在这份突如其来的、毫无保留的理解和温暖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当庭院里虫鸣声都稀疏了许多时,一个冰冷而熟悉的、如同寒铁摩擦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这片静谧的夜色: “户冢少尉。” 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户冢芳雄耳边! 他猛地抬起头,如同被滚油烫到般瞬间甩开了明日子握着他的手!惊恐地循声望去—— 回廊的阴影深处,尾形百之助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军服笔挺,肩章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漆黑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冷的光,如同锁定猎物的猛兽,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户冢芳雄! 户冢芳雄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全身血液!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踉跄着后退两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小林前辈那句沉重的警告在疯狂回响! 明日子也抬起了头。看到尾形,她脸上没有任何惊慌或意外,那双蓝眸在月光下依旧清澈平静。她甚至没有立刻站起来,只是仰着脸,对着阴影中的男人露出了一个毫无防备的、带着睡意的甜美笑容,声音慵懒而亲昵,如同归巢的倦鸟: “百之助……你回来啦?” 尾形百之助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缓缓从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户冢芳雄脸上移开,落在了月光下那个笑容甜美、眼神清澈的少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