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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梦回间(回忆)

    

第七章 梦回间(回忆)



    夜色似一匹被浓墨濡透的绒缎,覆冒四方,蒙披着这重垣迭锁的皇宫。

    梧桐宫内,烛焰欹斜,将交缠相拥的两人身影拉得悠长,印射在描金的墙壁上,犹如一幅静谧而诡异的剪影。

    极致的欢愉过后,是深不见底的疲惫。

    应慈琏将怀中软玉温香的身体又向自己揽了揽,那份真实的触感和均匀的呼吸,像最有效用的安神香,缓缓抚平了他体内翻涌不休的狂躁戾性。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安稳了。

    自那场剧变之后,他的每一个夜晚都恍若在炼狱中煎熬,梦境里充斥着致命的毒药、断骨的剧痛和无尽的嘲讽。

    唯有此刻,怀抱着这个既是他痛苦的根源,也是他生存唯一意义的女人,那颗被仇恨与欲念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才寻得了一丝片刻的、虚假的安宁。

    意识渐渐模糊,他久违地沉入了没有噩梦的深眠。

    在黑暗的甬道中下沉,再下沉,时间开始倒流,记忆的碎片如逆行的鱼群,簇拥着他回到了那一切开始的地方。

    ……

    梦境的开端,是一座宏伟而孤寒的宫殿。

    殿宇恢弘,雕梁画栋,用的都是顶好的材料,却总是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寒气,即便是盛夏时节,也让人觉得手脚冰凉。

    这里是长信宫,是玉姰鹤、大姜国最尊贵的皇后、他的母后所居住的地方。

    玉姰鹤人如其名,是一个像玉观音一样的女子。

    她有着国色天姿的容貌,却总是眉眼冷淡,唇角紧抿,似乎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在她心中激起半点涛澜。

    无论是对那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父皇,还是对宫里战战兢兢的宫人,即便是对他这个唯一的亲生儿子,她都是同一副模样。

    高贵、端庄、疏离,像一尊供奉在神龛里、没有感情的塑像。

    父皇极少来长信宫。

    应慈琏知道,父皇不喜欢这里的冷清,更不喜欢玉姰鹤那双俨若能看透一切,却又什么都不在意的眼睛。

    父皇最喜欢去贵妃的昭阳宫,那里总是温暖如春,笑言喧阗,贵妃像一株花开盛极的鹿韭,天生懂得如何笼君王的欢心。

    他也知道,玉姰鹤厌恶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厌恶这堵将她与自由隔绝开来的高高宫墙。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厌恶,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本能的抗议。

    而这份厌恶,也顺理成章地,连带着落在了他的身上。

    因为他是皇子,是她与这座牢笼之间最无法割断的铁链,是她身为后妃这个身份最直接的证明。

    他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永远也无法逃离。

    应慈琏每日见到最多的场景,便是玉姰鹤端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

    那些书,他偷偷看过,无非是些艰涩难懂的经文典籍,抑或是枯燥乏味的前朝史册。

    应慈琏无比厌烦那些散发着陈腐墨香的纸页,因为它们夺走了母亲全部的注意力。

    玉姰鹤可以一看就是一整天,连姿势都未曾变过,好似整个人都化作了一尊与周遭镀为一体的雕塑。

    他渴望被玉姰鹤关注。

    他想被她抱在怀中,就像昭阳宫里那个比他小几岁的meimei一样,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母亲怀里撒娇耍泼。

    他也想被她责罚,哪怕是严厉的训斥,再是戒尺落在手心的疼痛,那至少也证明,她是在意他的,她的情绪会为他而波动。

    为了得到那怕一丝一毫的关注,应慈琏开始用尽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笨拙的方法。

    他会在练习剑术时刻意摔倒,将膝盖磕得青紫流血,然后一瘸一拐地出现在玉姰鹤面前,希望她能皱一皱眉,问一句“疼不疼”。

    可玉姰鹤只是淡淡地瞥应慈琏一眼,声音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子熹,去让太医看看。”

    说完,便又将视线移回了书卷之上。

    应慈琏试着讨好。

    他将自己最心爱的玉雕小马偷偷放在她的枕边,那是父皇赏赐给他的,他日日夜夜都拿在手里把玩。

    他幻想着第二日能从玉姰鹤脸上看到一丝惊喜。

    然而,那匹小马只是被宫女悄无声息地收走,然后原封不动地送回他的房间,仿佛从未离开过。

    玉姰鹤对此,只字未提。

    应慈琏学着宫里的画师作画,将自己练习了上百遍才画得有几分神似的画像献给她,她也只是平静地接过,放在一旁,说一句:“尚可。”

    再无下文。

    他甚至试过逃学。

    应慈琏躲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面,听着太傅派来的内侍焦急地四处寻他,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他想着,这次总该闹出些动静了罢,母后总该会因此而动怒,会亲自来寻他,再不济也会派人将他抓回去狠狠鞭责一顿。

    等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色擦黑,手脚都冻得麻木,才被侍卫找到。

    可等待应慈琏的,既不是母亲的怒火,也不是父亲的责罚,依旧是那片死水般的沉寂。

    长信宫没有任何反应,他失踪了半日,也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换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渐渐地,他不再做那些无用功了。

    应慈琏明白了,自己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在那片冱寒的冰面上搅起半点涟漪。

    直到他九岁那年,那座屹立不倒的玉观音,骤然开始出现了裂痕。

    玉姰鹤的身体毫无征兆地衰弱下去,起初只是时常感到疲乏,后来便发展到咳嗽不止,面无血色。

    宫里的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种种灵草仙药送进长信宫,却丝毫不见起色。

    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最终到了无法下床的地步。

    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那双曾经清冷如古井的眼眸,也变得空洞无神,似乎已经提前看到了生命的尽头。

    父皇来望看过她几回,每次都只是在床边坐一小会儿,皱着眉,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宽慰话,随后便匆匆离去。

    应慈琏就守在床边,握着玉姰鹤那只枯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那只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掐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再后来,她崩逝了。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她停止了呼吸。

    死前,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竟然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笑容很温柔,带着一种超脱圣洁的光,好像她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枷锁,即将羽化登仙。

    玉姰鹤走得那么坦然,那么干净,就像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融化在了这污浊的人世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为她诊治了一生的老太医,在收拾药箱时,对应慈琏叹了口气,摇着头说:“皇后娘娘这不是病,是心病。常年郁结于心,积怨成疾,药石无医啊。”

    心病。

    积怨成疾。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然之间,一切都明白了。

    她死了,以这种自毁的方式自由了。

    自那以后,在这座冷冰冰的、富丽堂皇的皇宫里,他才真正知道,原来不只是母后,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如此的冷漠。

    每个人都戴着一副精致的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身不由己的事。

    这里不是家,是一座巨大的、无望的囚笼,困住了所有人。

    母后一族的外戚并没有因为她的离世而倒台,他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这个唯一的嫡长皇子身上。

    他们教他权谋,教他制衡,教他如何在这朝堂中生存下去。

    应慈琏也学会了玉姰鹤那样,用淡漠来武装自己。

    他变得事事得体,课业优异,无论是骑射武功,还是经史子集,他都做到了最好,让所有人都挑不出半点错处。

    像一个被精细打磨过的器具,应慈琏完美地扮演着一个皇子的角色。

    但子凭母贵,父皇依旧偏爱贵妃之子,得到了他所没有的一切的三皇弟,应恩玹。

    在父皇心中,自己这个长子,不过是一个象征,一个维系朝堂平衡的棋子。

    而应恩玹,才是他倾注了真实情感的儿子。

    应慈琏不甘心,他只能更努力,更优秀,优秀到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优秀到让父皇不得不承认,他才是这姜国最合格的继承人。

    十五岁那年,他终于如愿以偿。

    在一场盛大而庄重的典礼上,他从父皇手中接过了象征储君身份的玉册金宝,被正式册封为太子,赐居栖梧宫。

    那一日,全宫内外,张灯结彩,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嘴里说着天花乱坠的奉承话。

    他站在权力的巅峰,享受着万人敬仰的荣光,一时风光无限。

    可当夜深人静,喧嚣散去,应慈琏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宫殿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猛烈的孤独感,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想找个人分享这份迟来的喜悦,却悲哀地发现,偌大的皇宫之中,竟无一人可以倾心交谈。

    玉姰鹤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外戚们看重的是他未来的权力,而那些朝臣,敬畏的也只是他太子的身份。

    他提起一壶酒,走到了庭院中。

    那晚的月亮很圆,很亮,清泠泠的光辉洒在地上,如同铺了一层寒霜。

    他对着皎洁的月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斟满三杯,依次洒在地上。

    一杯,敬早已逝去的母亲;

    一杯,敬那个从未真正得到过爱的自己;

    一杯,敬这该死的、令人窒息的命运。

    酒入愁肠,化作了穿心的苦涩。

    他这才明白,原来站得再高,也不过是换了一座更华美、更孤单的樊笼而已。

    应慈琏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在无尽的孤孑和算计中度过,直到他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或是被某个虎视眈眈的兄弟拉下马。

    他早已习惯了冰冷,习惯了黑暗,不再对任何温暖抱有希冀。

    可一切的孽缘,或者说,一切的转机,都是从他十七岁那年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