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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隔著單薄的眼皮,根本無法抵擋屋外朝陽那直截了當穿過窗欞照射進來的晨光。正覺得刺眼之際,忽地有個柔和的影子遮住了那片強光,銀戎為此體恤之舉感到無比的感激,然而下一刻,他又馬上被一種好似從昨夜噩夢中湧出的巨大陰影所籠罩,急欲逃脫般地用力睜開了眼睛——

    「戎,你醒了……」

    時空彷彿回到了當初自己醒在坎里第一次救了自己的床上,坎里一臉憂心又有些開心地站在床沿瞧著終於甦醒過來的自己……

    看著這樣臉色有些憔悴卻依舊英氣逼人的坎里,銀戎的額際是益發的悶疼。那昨夜所發生的種種隨著坎里就站在眼前而像停不了的輸送帶一樣,一直猛朝自己的腦袋瓜裡傳送,就算不去回想那些不堪入目的片段,也無法不去聽見隨時都有可能勾起自己回憶的坎里的聲音。

    「走開!」為了杜絕任何皆會引起自己不慎想起昨日慘況的來源,銀戎狠厲地想將對方給轟走。

    坎里聞言並無聽命照作,反而指了指一旁放在矮木桌上的牛奶和麵包,意圖靠向銀戎並將他攙扶起身:「我幫你準備了早餐,起來吃吧——」

    「我不要!」銀戎用力甩開他的手,忿恨不已地吼道。「你走開、我不想要看到你!」

    被拒絕得如此徹底的坎里面色一片慘白,原想再試圖勸說些什麼,卻因為銀戎完全不願面對他而選擇放棄,然後輕輕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一定很氣我,讓你的腳受傷,我真的很抱歉,但是請你放心,我一定會治好你的腳的……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關於昨天晚上的事,我是絕對不會後悔的。」

    見他對自個兒的行為完全沒有懺悔的意思,銀戎氣得當場就直接責斥他:「你這個背叛者!」

    說他聽不懂背叛這個詞,他的臉還是有著些微的變化;說他聽得懂這個詞,他卻猶似置若罔聞地跳過這個指控,語氣淡然地提醒:

    「我把東西放這裡,等你想吃的時候再去吃,我就在房外,有什麼事的話可以叫我一聲。」

    這時銀戎忽然覺得自己跟坎里似乎不只是有溝通不良的問題,他們從最基本的環境背景、生活方式和自小造就的價值觀都完全不同,根本就是兩個世界裡的人,這樣的人即使銀戎再怎麼跟他對談說教,他也沒有辦法理解自己的意思,徒費口舌而已。

    於是銀戎此時選擇不再多言別開頭去,更將身上的被子整個都給扯蓋到頭頂,意思是再清楚也不過了。他完全不想跟坎里再說上任何的一句話。

    在被子裡頭靜靜地數著時間,猜測坎里應該是離開了,銀戎掀開罩著頭部的被子,看到房裡的狀況,果然就如他所想的一樣離開了。而儘管坎里被他有如挾帶報復般地惡言相向甚至是趕出房間,可是他卻一點都沒有達到目的的快感與喜悅,反倒還因為對方順從地離開了他的身邊、而湧現了大量無所適從的無助與空虛。

    他撐起肘臂想要起身下床來,這時恥骨部位傳來一股無法言喻的撕裂痛,還有移動腳踝時所牽引而出的扯痛,連只是要坐起身來都很困難,更甭說是要下床了。

    他開始痛恨起身上那些輕易就被製造出來的傷口,痛恨就連起身下床都苦無能力的自己,痛恨再次又讓自己陷於如此行動不便的坎里,痛恨荷阜爾族莫名其妙的傳統儀式,痛恨這裡看起來是那麼樣的和諧美好實際上卻無法順應自己步調的凝重氛圍,痛恨這所有一切的一切……

    銀戎絕對不會原諒坎里,縱使他曾經救了自己,縱使他對自己所造成的傷勢已在拼命地搶救,但這也不能代表他就可以對自己妄言下令、為所欲為。

    中午,在看到了沒有動用半點早餐的銀戎依舊躺臥在床上、深怕他有什麼不適的坎里緊張地來到他的床邊輕輕地搖著他的肩:「戎、戎、你沒事吧?有哪裡不舒服嗎?」

    自早上坎里離開之後又昏睡了一陣子的銀戎被叫喚聲音催醒,發現坎里就坐在自己的床邊,昨夜那一幕欲喊無聲的侵犯畫面又歷歷浮在眼前,全身因為不自覺的防備意識而顫抖起來,銀戎激動地推打著坎里——「不要碰我,滾開、離我遠一點……」

    被銀戎激烈的言行嚇到的坎里趕緊飛跳下床,卻還是不死心地關心道:「戎,我知道你還在氣我,可是你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要是有哪裡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

    銀戎惡狠狠地瞪著他:「把我的身體搞成這樣的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說這些?」

    一聞此言,坎里縱使有什麼話語想再說,也都硬生生地吞進肚子裡。於他那雙總在烈日驕陽下透著靛紫瞳光的美麗眸子中,首度出現了黯淡灰澀的懊悔與憂傷,

    「對不起、戎,真的很對不起……」

    那強忍著不讓眼淚迸出的悲傷表情,亦是深深地抨擊著銀戎的心臟。不過他不能心軟,如果他同情了這個人的淒楚,那麼誰來可憐他的處境呢?

    所以他拒絕坎里的道歉、拒絕坎里的碰觸、拒絕坎里的供餐、拒絕坎里的關心,拒絕坎里的所有好意,他已經不想再跟這個人有任何的瓜葛了。

    但是坎里仍然沒有停止所有他想給予銀戎的照顧與關懷,即使銀戎拒聽、拒說、拒看、拒食,他依舊持續著定時去探看銀戎狀況的舉動,一點都不敢怠忽半分。

    ※                                                ※

    負氣躲在被子裡頭跟坎里鬥了兩天,銀戎發現再這樣子下去根本就行不通,除非自己決定死在這兒了,要不然如此不吃不喝要撐到自己逃出這座村莊,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既然有意想逃出這座村莊,勢必要有足夠的體力,而足夠的體力又得依靠充分的三餐定食以及發達的腿部肌力。而這些能量的來源,又勢必得透過坎里的供給與照應,若是為了逞一時之氣而斷絕了後頭的出路,實在不是一件明智之舉。

    於是從第三天起,銀戎開始吃起擺在矮木桌上每天更換的新鮮餐點,開始試著下床使用枴杖在房間裡復健。起初坎里也很意外他的改變,但在他仍堅持不予以任何回應的狀況下而放棄追問他的意圖,只是默默地依舊持續著基本的三餐供應與定時換藥。

    到了第五天,銀戎終於受不了自己身上的汗臭和藥草味,主動地向坎里提出了要洗澡的需求。坎里聽到的當時愣了一下,爾後便很開心地跟他說:「戎,我來幫你洗。」

    「不要,你幫我燒熱水,我要自己洗!」銀戎斷然地拒絕。

    拒絕得這麼斷然,坎里的神情顯得分外失落,不過銀戎願意主動跟他說話,即使口氣淡漠,也算是個不致於讓關係繼續僵化的良好開始,於是便去燒熱水。

    他特意在洗澡水裡加了可以消炎殺菌的藥草,只為讓虛弱的伴侶可以增強抵抗力、不受外來不良病原的侵擾;他費心在敷料裡頭摻了有特殊療效的植物精油,只為讓心愛人的傷口能夠早日癒合、儘快恢復正常的行動。

    而坎里私下所做這些勞苦奔忙的繁複差事,銀戎不是不知道,甚至還可以說為此感動到痛哭流涕,可是只要一想到那一晚他對自己所做的那些事,銀戎便覺得他在事後做的這些補償根本就不足以掩蓋他所造成的那些傷害。

    於是對於坎里在自己行動不便之時所給予的照顧,銀戎強迫自己也回以公式化的道謝。

    起初坎里聽了很不能釋懷,臉上浮現著猶如明明是自己的親密愛人為什麼還要這麼客套的埋怨眼神,然而似乎是不想讓好不容易肯跟他好好對話的銀戎再度受到情緒的波動,他把他自己的苦悶情緒都給隱忍了下來。

    這一切的一切,銀戎全都看在眼裡。

    看著坎里為了族裡的傳統規定而綁束了自己的未來、為了一個平凡的外來者而做盡了傻事、為了一個硬扛上肩的道義責任而浪費了寶貴的時間與精力……愈是清楚這一切,銀戎的心就愈痛苦,因為自己根本就不值得他這般不計一切的付出,自己實在還不起呀!

    ※                                        ※

    為了不讓坎里再繼續把精神浪費在自己的身上,銀戎強迫自己要振作一點,利用現下所得到的照應與資源,趕快恢復以往的體魄與氣力,然後再試著找出通達外界的管道,離開這個令人又愛又恨的現代桃花源。

    至於通達外界的管道,銀戎第一個聯想到的,便是上次在村長家那裡看到的徒達教授。

    懂得中文、和自己一見如故的徒達教授,想必也是由於某種原因意外來到這個部落裡的吧!假如他和自己一樣是來自同一時空裡的人,那麼他或許會有離開這兒的方法或途徑,是個能夠讓自己脫離這裡的重要關鍵人物。

    自從成年禮那天之後,因為銀戎的情緒反應和身體狀況出乎原本的意料,使得坎里暫時放下了目前的工作,將重心放在照顧銀戎和為他養傷的心思上。只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身負的職責還是不得不讓坎里提早起床把銀戎安頓好,然後再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由於整天一直在自己身邊像個侍從般隨時待命的坎里終於去工作了,銀戎雖然有點空虛卻也感到輕鬆不少。一來他並不想坎里因為他的關係而耽誤了太多的正事,二來,自己也有屬於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空間、而不必去意識坎里那猶似監禁般過度關切的行徑。

    利用坎里去工作的白天時段,銀戎將復健的活動範圍延伸到了戶外,從鄰近的叢樹錦花間,拓展到了較遠一帶的深林原野上,帶著裹腹的食物,一步一步地踏出去,累了就休息,餓了就充飢,雖然身子偶爾吃不消,但是數天下來,銀戎發現自己的精神愈來愈不錯,步伐也益發的平穩而有力,這時又不得不佩服起坎里的用心與體貼,要不是因為他、還有那些藥草的功效,光是憑自己的意志力,也是不太可能會恢復得這麼快的。

    就另外一種比較非科學的說法來形容,坎里的手恰似有種魔力,經他撫慰過的傷口,好像都會奇蹟般地快速癒合,讓原本只相信現代醫療科技的銀戎也不禁開始迷信起那種古老的偏方……

    然而讚佩歸讚佩,銀戎想要儘快離開這裡的心意,仍是不會改變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