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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回程的時候,由於驕陽不再、夕陽垂懸,空氣中浮動著一股清涼爽朗的流風,讓和來時路同樣顛簸跋涉的歸途,變得有如脫韁般的輕盈與快捷。

    因為一直打繞在心底的癥結與疑慮被徒達教授給輕易地化解掉了,所以儘管負傷的腳踝仍不良於行,卻少了某份抵在心口上的無形壓力,和多了一路上難得一見的昏光霞彩相陪伴,銀戎這一趟歸程走得是既輕鬆又愜意。

    等到踏進屋裡的時候,夕照已經差不多燃放到盡頭了,只剩天邊遙遠的一隅發著微弱的紫光,在等著被即將渲染開來的墨灰給吞沒。

    銀戎看著坎里緊閉的房門,心中一方面因為不用碰面而悄悄地鬆了一口氣,另一方面,卻又因為沒有看到那個按照慣例應當迎面前來的身影而感到胸口空盪盪的……

    回想起昨晚那場蠻橫無理的暴力性愛,像似把一切都豁出去了的坎里想必是早已對自己失望透頂、絕望至極,會迴避自己也是理所當然。平時礙手礙腳造成他的負擔也就算了,就連身為一個同伴應有的親密關係也都沒有辦法如其所望的配合,說現實一點,要是沒有坎里的庇護,自己就真的是廢人一個了。

    一想到這裡,銀戎心頭突然湧出一股莫大的恐懼,他不想變成一個廢人,也不想成為別人的負擔,更不想失去坎里的陪伴。

    不想失去坎里熱切的關心,不想失去坎里深情的凝望,不想失去坎里溫柔的耳語,不想失去坎里的……

    ——不想失去坎里這個人!銀戎在心底歸結出這一個答案。

    意識到自己的這一份心情之後,那股如急流般湧上胸臆間的喜悅,卻不消幾秒鐘、便像打上岸礁的浪花般,碎濺得無影無蹤。

    應該已經來不及了吧!不管是先前的抗拒行止,還是昨晚的惡劣言語,想必都已經深深傷了坎里的心了吧。

    為此感到懊悔不已的銀戎,拖著失落的沉重步伐走回自己的房間,想說像自己這樣忘恩負義的人要是慘遭遺棄或是被趕出去、也都是自己活該的當兒,他竟在自己的房內看到一副意外的景況——

    並無如想像中離家未返的坎里,此刻是神態憔悴地坐在床沿上,對著手裡拿的兩個木製人偶凝望得出神。

    「坎里?」銀戎認得出來那是自己刻的那一對木偶。

    待坎里察覺銀戎出現在房門口時,那原本死灰一樣的表情,像似突然被灑上了色彩般的難掩喜色,但隨即又黯淡了下來。

    「你……是有什麼東西忘了帶走嗎?」他低頭望著手中的那一對木偶,語調沒有什麼精神。

    「嗯?」銀戎一時不甚理解他的語意,後來才明白他該不會是以為自己離家出走了?「我並沒有要離開……」

    銀戎看著他有如睹物思情般地拿著自己所做的東西,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態好狡猾、好自私,明明就是企圖想離開,卻又貪圖對方的溫柔——「不、雖然我最初的確是有想逃走的念頭,可是,在這一趟路上,我其實想了很多,如果……我真的沒有辦法離開這裡的話,那麼我想好好地和你共處。」

    和坎里隔了大約兩公尺的距離,仍站在房門口的銀戎,被彼端坐在床上的坎里銳利的視線一盯,有種無形的壓力隱隱朝他逼來,令他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表達接下來的話語。

    「我的意思是……」

    他支支吾吾地吐露著自己的想法,「我們可以像從前那樣如同夥伴一樣的相處嗎?我可以到你的工作場所去協助你,或者你也可以派一些事情給我做,讓我為我自己住在這裡的一切開銷負一些心力,我不能在你這兒白吃白住然而卻什麼事情都不做,那會使我看起來就像個寄生蟲……」

    「寄生蟲?」雖然坎里聽不懂這個單字,不過他似乎有在好好地思索銀戎的話意。「如果你的傷勢恢復良好的話……不過,我的工作都是些粗活,我怕你會沒辦法承受——」

    「我可以的,不管多粗重我都無所謂,要是連那麼點苦我都吃不起,那我還能算是男人嗎?」

    一說到男人,銀戎又忽然想到一件事,一件令他非常介意的事情。

    「對!我是個男人,所以……可以請你別把我當成女人看待好嗎?你知道我在說什麼的,坎里。」就算難以啟齒,他仍是要特別聲明。

    坎里臉色陰沉地望了他一下,爾後才冷冷回應:「我並沒有把你當女人,我所做的事,完全無異於任何一個荷阜爾族人對他的伴侶表現忠誠與專一的方式,和你是男人或女人根本就沒關係,我不懂為何你會這麼認為?」

    「可是,我不喜歡這樣,因為那樣的你看起來是那麼的陌生……又可怕。」銀戎實在不想這麼說,可是不說出來,對方就沒有辦法知道自己真實的感受,如此這樣下去,只會造成彼此間的隔閡愈來愈深、怨念愈來愈重而已。

    這一回,坎里沉默的時間更久了。那像似一下錯決策、動輒造成千萬損失般的慎重思慮,宛若螞蟻在啃咬著他的腦細胞,躁鬱地令他的眉頭都糾結在一起了。

    然後下一刻,他就果決地應道:「好,既然你不喜歡那樣,那從今以後我就不碰你。」

    聽得坎里如此果決的答應,銀戎非但沒有覺得鬆了一口氣,反而還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因為就坎里的口氣探來,對方似乎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了。

    他並沒有不要坎里碰自己,他只是不希望對方對自己做出那種羞恥的事情而已。他想跟坎里解釋,可是坎里卻霍然起身,將木偶放回窗台上,拋下一句:今天就好好休息吧。明天我會找事情給你做的。然後便走出房間。

    儘管銀戎在心裡抱怨著坎里的淡然行止,但一想到自己的要求也是那麼的不近人情,就算作再多的解釋,也只會顯得多餘而造作、把氣氛搞得更糟糕罷了。

    他躺回自己的床上,瞧到窗台上那對代表自己跟坎里的木偶,回想著在今天自己回到這兒之前,坎里究竟是用什麼樣的眼光、什麼樣的心情,在凝望著這對盈滿笑意的木偶呢?

    ※                                        ※

    翌日一早,延續著昨日一整天的疲勞奔波,銀戎原打算想再多賴床一下,後來赫然想起昨晚跟坎里的約定,他便趕緊起床梳洗更衣,爾後他才發現,坎里不僅幫他把早餐跟要外帶的午餐都打點好了,就連屋外正在昂首嘶叫的弗里夫,也早就已經就定位好準備出發了。

    說來還真有點慚愧,明明是自己提出要幫忙工作的,到頭來卻還是得靠別人來協助,銀戎告誡著自己,明天絕對不能再重蹈覆轍。

    在前往工作地點的途上,坎里並未和銀戎一起騎乘弗里夫。坎里雖然用走的,但因為體力足、腳程快,沒有過很久,他便隨著已先到了目的地的銀戎跟弗里夫之後跟著抵達至現場。

    這一回他們所接的工作,地點在某個臨近上游河岸的空地,那兒附近的樹林多、水源夠,算是一個資源豐沛與環境優異的好地方。現場已有不少其他的工作夥伴開始進行著手邊的工作,他們大多是銀戎曾經看過的熟面孔,在大部分的時間裡,他們各自在拿手的領域裡認真且專注地展現其木工能力,等到必須合力把大物件搬運組合在一起的時候,才會一邊工作一邊瘋顛地聊天話地,工作很是快樂。

    戴起了手套的銀戎,也從最簡單最基本的切割木材,開始了工作的第一天。

    起初,大家還因為有一陣子沒見到他和語言不通而跟他保持距離,然而時間一久,大家也都漸漸意識到這個被坎里帶過來的同伴,是要來加入他們的行列的,於是就在擠眉弄眼、雞同鴨講的過程中,慢慢地接納他、認同他、甚至是熟稔了起來。

    當然,從事造屋的工作,也不是只有使用蠻力硬cao苦幹而已。有不少艱澀費力的粗工,是可以靠經驗的累積去作改良與修正的,但是最重要的,還是人身安全的維護。光是指導安全的cao作動作與搬運姿勢,就讓坎里在一旁替他捏了不少的冷汗。

    就這樣跟著大夥兒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經過了好一段時日,銀戎也就慢慢地抓到了做事的要領與事半功倍的訣竅,和大家一起在陽光下揮灑熱汗、一起忙裡偷閒嬉笑怒罵、一起在一天的工作告結之後互道再見……那種好比在文明社會中的群體同事關係,讓他感到了一種久違的溫馨與愉悅——唯一的遺憾,便是坎里也正如他自己所承諾的,他一直避免與銀戎有肢體上的碰觸。

    明明在大家面前都表現得和以往一樣的溫柔體貼,卻也都止於就要肢體接觸的前一刻。

    而明明是出自於自己口中的特別告誡,為什麼又偏偏對他的奉命行事感到不滿呢?

    就連有一次自己不小心滑倒,他分明就是一臉擔憂的表情,卻還是狠心地別過頭去走了開,完全不願扶自己一把,依當時的狀態銀戎也不是說痛到沒辦法自己站起來,只是他以前都會趕緊過來攙扶自己的……

    不管是要拿東西給自己、或是自己要將東西遞給他,那種刻意避免接觸到的小動作,總讓銀戎產生一股不甚愉快的感覺,這樣實在太奇怪了。

    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的作息與步調,仍一成不變地在進行著;坎里的體貼與關照,也依如往常一樣地累積在自己的身上。表面上好像一切都很祥和平靜,可是事實上,銀戎卻覺得他們彼此之間的隔閡愈來愈大,關係愈來愈走調,他甚至厭倦了坎里老是要他先騎著弗里夫回家,而自己卻跟在後頭慢慢走的反覆模式。

    那是一個在收工之後、夕陽仍垂掛在如千層浪濤般的絢麗雲彩之間的美麗黃昏,這一天,他就是不想依照坎里的意思騎著弗里夫回家,於是趕在坎里發號司令之前,他就先徒步起程,想在無須仰賴他物支緩的狀態下,靠著自己的腳力走回家。

    也許是在賭氣吧!他討厭坎里像記恨似地奉行著他的誡令,那像似要他為自己的禁律懊悔不已的正經行事,讓他是既空虛又忿恨。

    在一邊喃怨一邊行走的過程中,銀戎發現其實自己那隻再次受傷的腳已經復元得差不多了,是以他決定朝著回家的方向行進,不過卻不是走在原來的那一條路線。

    另一條他自己走訪出來的路線,沿途盡是長相奇特的奇花異草。愈向深處探進,愈益衍生茂密無盡的蕨類植物,那完全異於平時路經的熟悉景象,令銀戎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偏離原道了?

    眼看著因為夕陽的西沉而漸漸暗下來的視野讓周遭的氛圍變得森黯而詭譎,那些輪廓糊化的枝幹、色澤加深的陰影,在慢慢浮聲而出的夜行動物的嘶叫中,彷彿幻化成一幢幢張牙舞爪的鬼魅,欲向你撲來。

    銀戎越走越覺得不太對勁,心想再繼續走下去,鐵定迷失在黑夜的叢林之中。於是他趕忙調頭,盼能在昏色尚未退盡之前走出這片晦地。

    然而黑暗似乎降臨得太快,銀戎即使小跑改成大衝刺,卻仍來不及脫離這座暗林。他已忘記原來的路線,又分不清來時的方向,不論怎麼憑印象走闖,最後都只能停在那些彷彿是在取笑他的妖異樹叢間焦急。

    怎麼辦?早知道就不要耍性子了……

    「啊——」

    現在才開始後悔的銀戎終於停下奔逃的腳步,跌坐在原地掩面嚎叫了起來。

    從幽暗的四周不時揚起的鳥獸鳴叫聲響,不安寧地騷動著他惶恐的心緒。他躺在滿是殘枝落葉的泥土上,望著上方被風吹得胡亂招搖的樹梢,感覺自己好像會被它們抓起拋向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或者,在這入夜之後不曉得會出現什麼怪獸的森林裡被拖去吃掉?

    如果,如果真的無法撐到天明,如果真的無法活著離開這裡,銀戎其實也認了,因為這都是他自己自找的。可是,要是自己真的就這麼死了,那麼他就沒有機會跟坎里表達自己先前的那份感恩、和這些日子以來的歉意了……

    想讓坎里知道,自己並不是因為討厭他、才不讓他碰自己的——不,銀戎並非不想讓坎里碰觸,他只是不喜歡坎里把自己當成女人一樣的看待而已……

    接受同伴之間對等相待的照應,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別把自己當女人……在陣陣逼近的倦意中,銀戎闔上沉重的眼皮,好將周身這片可怕的景況,隔絕在飽受驚嚇的視覺之外。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