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葬禮也不見

    

40- 葬禮也不見



    我什麼也沒有準備,只是帶來一些我們自己種的蔬菜和他那天買的紅酒回家。

    在車上我就忐忑不安,況且這幾天我都很緊繃,程度跟以前剛畢業去Jobstreet投履歷、接HR電話有得拼。

    “別怕,我們吃完飯就回,不過夜,”   黎影還是黎影,兩條觸手從座位上伸出來,纏著我,似乎是在給我打氣。

    “我最怕的人是我妹,雖然我們沒有直接的血緣關係就是了。你要是被我meimei搶走怎麼辦?”

    我妹是一個人間極品(貶義),她在抖陰行銷自己是事業型女強人的人設。實際上,我知道她現在的成就是靠rou體交易換來的,而且她從來不忌諱、不掩飾她的價值觀。

    “親愛的老婆,我又不是人,”   他慢悠悠地說,一條觸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像貓一樣搖了搖,把我從複雜的怨恨情緒喚回來:

    “妳的性癖把我的胃口養大了,我現在,對象不是妳不行。”

    我擼了擼那條觸手,撇撇嘴:“愛聽。原諒你油膩了。”

    Waze上的距離越來越靠近,他開始找地方泊車。我的不安也來到最頂點。下車前,他在我掌心裡放了一顆小小的解壓球,說:“妳覺得壓力就按一按吧。”

    “觸感很好,是你的血rou?”   我一邊按一邊問。

    “嘿,對~”   他親了親我的額頭,“我會陪著妳,放心,勢頭不對就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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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的,一進門,我繼父在沙發上刷一笑傾城,而我媽就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尖酸地開口了:“打官司拿到錢吃肥了,當初趕妳出去果然是對的。”

    她的聲音像鉤子,話語裡裹著熟悉的惡意,狠狠往我心上撓。

    我指尖一緊,指甲差點穿透捏捏rou球掐進掌心,但臉上卻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我去我房間收拾點東西,吃完我們就走,”   我淡淡地說,聲音不高不低,像在跟別的同事交代待辦事項。

    我沒去看她,也沒理會她陰陽怪氣的表情,也不想叫繼父,徑直朝走廊走去。

    身後,黎影不動聲色地跟著我。他沒有插手,也沒有表現出一絲想要出頭的衝動。

    那是我們的默契:這是我最後一次,自己來面對。

    我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像一面無形的盾牌,隔開了那些惡意。不需要多餘的動作,不需要一句廢話。

    光是他在,就已經夠了。

    房間門推開的一瞬間,霉味和塵土味撲面而來。這裡早已不是“房間”了,只是被臨時塞滿雜物的倉庫。

    我的東西,被丟在一個黑色的大垃圾袋裡。像真正的垃圾一樣。

    我蹲下去翻找,掀開袋口,裡面雜亂地塞著衣服、破舊的書本,還有一些早該丟棄的小東西。

    我努力地一件件翻著,心裡抱著一點可笑的希望——也許,貓咪還在。那隻陪了我很久的Jellycat貓咪玩偶,是我美術老師送給我的,因為我的繪畫上了國際獅子會的和平展。

    而當年,我繼父沒有任何表情;我媽覺得我不如念書、多做幾道代數題;我妹更是不屑一顧,說我不如多勾搭幾個男同學。

    思緒被灰塵和咳嗽中斷,我翻遍了整個袋子,連耳朵尖都沒找到。我頓了頓,眼眶酸得發疼。大概是被meimei拿走了吧,那麼名貴的東西。

    就算不是,應該也被當垃圾扔了。

    我深吸一口氣,繼續忍著,把還能保存的小物件慢慢挑出來。一隻已經掉色的手工鑰匙扣,一個同學送的精緻筆記本,內頁有些發黃,但我沒寫過東西。全是別人給我的東西。全是我曾經拚命證明“我值得被愛”的證據。

    身後傳來極輕的動作聲。黎影一直跟著我,他沒出聲,只是皺著眉,眼神沉沉地盯著我的背影,偶爾觸手幫我拍灰塵。

    垃圾袋裡找無好找,我起身打開衣櫃。一眼就看到了一條標籤還在的墨綠色裙子。

    我當時才國二,正處於什麼都要嘗試、試圖小小叛逆的時候。

    逛街的時候偶然看中這條裙子,我眼睛一亮,來來回回看了好多遍,問我媽:“媽媽,我可以去試衣間試一下嗎?”

    “試什麼試,這麼醜的裙子,妳還看上了?!”   她嫌棄地來回打量我和裙子:“這種不適合妳的,妳就應該穿T恤短褲!簡潔大方!”

    “可、可是我就想試一試,也不是要買......”

    “屁啦!試了就是要買!!妳以為我不知道妳在想什麼嗎?!”   商場人來人往,她也依舊用高八度的嗓子處刑我:

    “而且,試衣間裡有針孔偷拍,鏡子還是單面鏡!會有變態佬在後面看妳換衣啊!!”

    我很無語,針孔偷拍我能理解,但是這不是陰謀論和都市傳說看太多了嗎?結果下一秒,她就拿起那條裙子去結帳了,花了80塊。

    回家後,我一試就知道不合身,肩太窄了,所以我就勉強穿了一次去朋友的生日會,標籤都忘記摘下,後面就把它晾在衣櫃裡了。

    那天之後才是地獄,我媽動不動就拿這事出來數落我:“嫌棄我眼光?”   、

    “妳怎麼這麼難養?”、

    “我當初花了100塊給妳買這條死人裙子,結果妳都沒穿!還敢買新衣服浪費錢!!”

    後來我自己再去商場買衣服,一定要進試衣間反覆確認。我媽討厭(恐懼)試衣間,說那裡有鬼。

    我陪她逛街時,只能看她在外面隨便一翻,拿起她喜歡的樣式給我,然後丟一句“這件妳穿”,就去結帳了。

    她永遠是對的,我永遠得閉嘴。

    所以剛開始工作的那幾年,我都是月光族,22歲還一無所有,因為工資全都拿去買洛麗塔小裙子和買Cos服了。

    這種報復性消費持續了好幾年,直到我27歲買到了白月光裙子,才肯停手,才開始賣二手或斷捨離。期間我反覆衝動消費又後悔,又在拿到東西後釋懷,處於一個不健康的閉環裡。

    一條觸手悄悄地探過來,纏上我的手腕,又在腳踝處繞了圈,動作很輕,很小心,就像生怕我會碎掉一樣。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掙開,只是默默地收拾我的東西。

    帶著一袋零零碎碎的破舊回憶,和一個人沉默的擁護,我終於站了起來。收拾完東西下樓,抱著那袋零碎,走進了客廳。

    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油煙混著廉價香水的味道,黏膩得讓人喘不過氣。

    飯桌上,幾盤菜擺得亂七八糟,碗筷敲敲打打,像臨時搭起的陣地。

    每一把椅子,每一雙筷子,都像一把上了膛的槍。我一坐下,就感覺所有目光像狙擊鏡一樣聚焦到我身上。

    我媽剛想開口,準備朝我臉上潑第一桶髒水,結果看到黎影半靠在椅子上,他一身剪裁完美的襯衫長褲,手腕是看著價值不菲的表,指節上那枚對戒在燈光下折著冷光。

    他的氣場像把靜靜開鋒的刀,放在桌上,沒有人敢不看。

    我媽的臉色變了又變,變得我都懷疑她會京劇。她很快換上笑容,聲音尖細而甜膩,像塗了糖霜的刀子:

    “哇,你是我們家檀澪的男朋友嗎?檀澪性格很難搞吧,你真是辛苦了,來,給你一個雞腿。”

    非常熟悉的踩一捧一。我不自覺地捏緊了rou球。

    “哇,我們澪姐有人要了,太陽從西邊升起了,”   我妹從房間出來,開始陰陽怪氣地打量我和黎影:“今天真是值得紀念,大姐居然睡男人了!”

    上桌後,我妹的視線像蛇信,毫無掩飾地打量著黎影那一身老錢男的裝扮,然後開炮:“嗯?這個香水是Diptyque   Tempo嗎?真的很適合呢~”

    “我是澪姐的meimei,檀緋,這是我的名片!”

    黎影微微一笑,沒有接我妹的話,也沒有接過名片,倒是把碗裡的雞腿夾了給我。

    見自己被冷落,檀緋把名片直接塞進黎影襯衫的口袋就迅速坐下,然後捧著臉,對他微微一笑。

    我心裡很煩躁,很想衝上去把手裡的湯匙砸進她的眼眶裡。但我忍住了,因為我無論如何都鬥不過她,只能一直戰術性喝水。

    她有錢有權,還有一大票粉絲。要是真的燚上起來,我先動手的一定是我不對了,跳進恆河都赦免不了的那種。

    “喂,檀緋,妳這樣太沒禮貌了!”   我弟開口,“妳平時在外面干的什麼我們都不干涉,但也沒必要對阿姐的男朋友也這樣飢渴吧?”

    “我先去抽根菸......”   繼父立刻開溜,結果我媽先一步抓著他:“死鬼,大女兒難得出息了,幹嘛不留下?”

    “看看人家未來女婿,多風光啊,跟你以前一樣呢!”

    我看著繼父抖著坐回原位,飯也不吃、低頭滑手機,地中海的頭頂反射出油光,內心覺得有點好笑,黎影的存在威脅到他的雄競心理了吧。

    “阿姐,妳沒吃到飯,多吃幾口吧。”   我弟倒是會幫我夾rou,然後禮貌地問黎影:“你跟阿姐認識多久了?她都沒怎麼跟我說過呢。”

    “這麼關心你姐幹嘛?!你怎麼不帶未婚妻回來?”   我媽沒好氣地瞪了我弟一眼:“大日子就是要回男方家啊,小時候天天黏著澪,就愛聽澪的話,你被澪的那些女權主義洗腦了吧!”

    我弟解釋,幫他女朋友說好話:“媽,我們都還沒結婚,她也有家人要慶祝——”

    “淵哥,你就是太軟弱,才在25歲的大齡脫單的!”   我妹倀鬼上身:“而且還要靠相親,相親女都是剩女!你根本就是撿二手嘛!”

    就在我要把手裡裝著熱菜的碗扣在我妹頭上的時候,黎影按住我的大腿,看了一眼我弟,才幽幽地對大家說:“實不相瞞,我和檀澪認識挺久了。”

    “不如說,是我一直在等她。”

    他轉向我,牽起我的手,十指相扣,對外展示我們的戒指:“就在上週,我們去登記結婚了。”

    在眾人震驚之餘,我放下筷子站了起來,冷冷地回敬:“你們真是一點也沒變,尤其是妳,檀緋。有空記得去照個CT,我懷疑子宮肌瘤是長到妳的腦子去了。”

    深吸了一口氣,我拉著黎影站起來,繼續輸出,說出了我在心裡練習了五百遍的話:

    “我已經跟他結婚了,從今天開始我就不是檀家人了。以上,以後都不見面了,葬禮也不見。”

    說完,我撂下了目瞪口呆的三人,拉著黎影帶上那袋舊東西,把那些有機蔬菜留在那邊,就這麼一路跑到稍遠的停車處。

    “草...   呼、呼......   三十歲了,跑一點點就——   呼、蛤——”   我氣喘吁吁,心裡卻是前所未有的舒坦。

    他倒好,氣都不帶喘的,上前抱了抱我,又親我。

    “那、那個——”   一輛藏藍色的國產車駛到我們身邊,是我弟,他也逃了。

    “澪姐,恭喜妳!如果擺酒記得叫我!”   他在車裡朝著我喊:“發妳紅包了!記得要收啊!!”

    然後他就瀟灑地開走了。留下我和黎影在街邊凌亂。

    “噗、哈哈哈哈——”   我沒忍住,笑著笑著眼淚就飆出來了,渾身顫抖,像是劫後餘生。

    “先上車吧,老婆。”   他很識趣,把我按進車裡。

    車子離開,我衝著那個叫“家”的方向高高舉起中指,聲音撕破悶熱的午後頂頭太陽:“被隕石撞死吧小婊子們!!”

    黎影坐在駕駛座上慢條斯理地轉頭看我,眼裡像是藏著一整個宇宙的包容與調笑:“妳好像……還不太滿意?”

    我猛地關上車門,咬牙切齒:“肯定不滿意啊!!我還想把那邊炸了——轟的一下,連帶他們那些‘體面’、‘教養’、‘孝順’的破殼子一塊崩了!”

    他點點頭,像個正在認真聽老婆發瘋願望的冷靜AI:“嗯……有點挑戰性,但不是不可以。”

    我靠著椅背喘了幾口氣,心跳還在飆,忽然想起什麼,一拍大腿。

    “等等!你之前不是說,想去我喜歡的地方?你會吃麻麻檔嗎?!”

    他側頭一笑,露出一點鋒利的虎牙:“妳現在,是想吃路邊攤?”

    我坐直身子,眼裡冒火:“Mamak不是路邊攤,是靈魂!!我現在就能炫兩片煎餅   roti   telur,順便再來一杯恐龍Milo灌下去!”

    黎影一邊啟動車子,一邊慢悠悠說:“好啊,老婆最大。妳放火,我請客。”

    “說好了,不能嫌吵、不能挑地板髒、不能嫌油煙味重。”

    “我連你家那種糟粕都踩進去了,還能怕油煙?”

    我一時沒忍住,撲哧笑出聲。他手指輕輕敲方向盤:“給我地點吧。”

    車子開了一小段路,我才說:“我們好像私奔哦。”

    “自信點,把‘好像’去掉,”   他又笑了,“不過,一開始也是他們先丟棄妳的,也不算私奔吧。”

    車子在熱浪中駛入寂靜的平民社區,我們像兩個剛從廢墟裡跳出來的逃犯,是自由的、是重生的。

    麻麻檔的燈光一閃一閃,來接待的還是熟悉的印度小哥,我毫不猶豫點了一整桌碳水煎餅、燒雞、咖喱。

    黎影盯著菜單,像在瀏覽一部未解密的鍊金術文獻。

    上菜後,我開始炫,撕開了煎餅,沾著咖哩醬狂掃,一邊嚼一邊念叨:“你在這裡住了這麼久,天天白人飯、米其林私廚和暗黑分子料理,簡直是對本地美食的侮辱、褻瀆知道嗎?!”

    他沉默了一秒,像是在重啟某種味覺系統,然後小心地夾起一塊烤的通紅的雞,皺眉嘗了一口。

    下一秒,他眉毛鬆了,眼神有點恍惚:“香料……太多了……但是……”

    我搶過話:“但是什麼?”

    “……但是很上癮。”

    他低聲承認,隨即拿起勺子,繼續掃飯,吃得跟我一樣起勁。

    我瞪著他:“你不許裝紳士,舔手指可以,但不要拿餐巾紙擦臉!太粗糙了!!”

    “妳的性癖是……街頭風?”

    “閉嘴啦。”

    風吹起桌角,鄰桌學生在吵鬧,我們坐在陰影裡,像兩個毫無顧忌的流浪者,一邊互相拆台一邊用香料填補那些破碎的疲憊和舊傷。

    這一刻我終於覺得,哪怕世界亂七八糟,我也是真的遇到對的人。

    他咬著最後一塊烤雞,眼神有些恍惚,“……活太久了,都忘記了,吃不是藝術。”

    他說得很輕,像在自嘲,又像在懺悔。

    “所以我之前……”他頓了頓,偏頭看我,“是在傷害妳嗎?”

    我沾了點融化的煉奶,蘸著麵餅,想了想,才點點頭:“有一點吧。”

    黎影垂下眼睛,連觸手都悄悄收緊了幾分,好像真的很自責。

    我咬了一口煎餅,笑了笑:“不過都過去了。”

    冷氣的風帶著香料味掠過,暖黃的燈泡在頭頂晃動。

    我看著他,突然覺得,他這樣的人(不,人形存在?)也會因為我,感到愧疚和難過,本身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所以我伸出手,故意蘸了一點咖哩,往他嘴邊遞:“別想太多啦,補償我,吃掉。”

    黎影無奈又寵溺地笑了,低頭含住指尖。

    從指腹到心臟,我整個人都像融化在香甜熱辣的烈日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