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传播最快的病毒是流言

    “…所以我说了！可怜的孩子，被军人那样逼问，天知道她有多害怕！而且还受伤了！你到底明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是广夫人压抑着愤怒的声音。

    “母亲，请你冷静！”勇作恳切地劝阻夹杂其间。

    “…很抱歉，但难道因为没有女儿，我就无法理解了吗？！”这是幸次郎中将隐忍而无奈的反驳，语气中罕见的波动清晰可辨。

    明日子抬起手。

    “明日子小姐！你好些了？”广夫人立刻察觉到她的动作，立刻俯身将她扶起，动作温柔却带着心疼的颤抖。她顺势将明日子揽入怀中，语气充满了后怕与不忿：“感觉怎么样？那种地方…那种地方对你做了那么残酷的事！果然，去军营就是个错误！”

    “呃…广夫人，我没事。”明日子在温暖的怀抱中有些无措地解释，“只是当时情绪波动太大了”她实在无法在这样的情境下说出真相——那极致的冲击与巨大的委屈，仅仅是因为近距离看到了那个酷似爱人、却又无比冰冷的年轻士兵的脸，甚至是被他粗暴地拽住了手腕。

    “军营怎么能对一位女士做出如此野蛮无礼之事！”广夫人声音拔高，显然无法接受这个含糊其辞的解释。

    “抱歉，”明日子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幸次郎和忧心忡忡的勇作，语气转为坚定，“中将阁下、勇作，我明天会继续去军营履行职责的。”

    “这绝对不行！”广夫人立刻反对。

    “广夫人，”明日子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冷静，“你们收留了来历不明、声称来自未来的我，保障了我的衣食住行。这份恩情，我心存感激。正因如此，我绝不能让自己成为让你和勇作，甚至整个花泽家陷入麻烦甚至危险的源头。”

    她顿了顿，更重要的是，他们至今没有利用她‘来自未来’的身份去刺探任何不该知道的事情。这不仅关乎信任，更是一种莫大的尊重。她对此一直充满感激，甚至感到不可思议。身处这个战云密布的年代，他们手握着一张可能蕴藏秘密的“未来牌”，却保持了惊人的克制，连最基本的历史走向都未向她询问。

    “所以，为了这份信任和尊重，只是去军营履行翻译的职责，真的算不了什么。”明日子看向一直沉默的幸次郎，“况且，我确实见到了鹤见中尉。”她状似无意地抛出了这个信息。

    “我知道。”幸次郎的回答依旧简洁，但眼神锐利如常。

    据勇作所说，明日子出现在花泽中将办公室这一情报，恐怕就是鹤见中尉泄露出去的。虽然不太了解那位情报军官，但鹤见那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幸次郎没有直接回应，但他的沉默无异于确认。

    明日子深吸一口气，迎上幸次郎审视的目光：“请你放心，我会更加努力记忆那些英语军事术语。”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心：“另外，我的第二母语是俄语，这得益于我的父亲…他有部分俄国血统。”

    她看到幸次郎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连一旁的勇作也露出了些许惊讶。日俄战争临近，明日子的外貌又不是纯正的日本人，与其被人暗自调查，不如直接如实说出。

    明日子心中涌起一股倔强，挺直了背脊，用前所未有的郑重口吻说道：“阁下，请根据你的判断，尽管使用我能提供帮助的地方。我愿意尽我所能。”

    几天后的军营食堂依旧弥漫着尘土和汗水的沉闷气息。明日子努力忽视着四面八方或好奇、或轻蔑、或漠然的目光，专心对付着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米饭。这份量对于一个习惯了节俭的女孩来说，实在有些为难。

    “哟，你的眼泪总算止住了？”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是那个酒窝上有痣的士兵，她后面才知道这个人就是宇佐美。他端着托盘，毫不客气地在明日子对面坐下，脸上挂着促狭的笑容。他已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自己的食物，唯独嫌弃地推开了那碗炖蘑菇。

    “我没有哭过。”明日子头也没抬，声音平静。她坚持单独行动，就是为了避免在花泽中将的传言之外，再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在拒绝了勇作少尉一起用餐的建议后。

    宇佐美几口扒完最后一点饭粒，将空碗一推，意犹未尽地看着明日子：“所以，你真懂外语？”明日子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至少比这里大多数人强些。”她含糊地回答，放下筷子准备去放托盘。

    宇佐美却像块牛皮糖似地跟了上来。“那今天帮上什么忙了吗？小花泽把你带进来当‘顾问’，总得有点用吧？”他眼神锐利，步步紧逼。

    明日子微微蹙眉：“说不准。”她不想和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你知道吧？师团都在传。”宇佐美放低了声音，语气却更加八卦，“花泽少尉藏了个‘未妻’，这两天终于舍得带出来见人了。”

    “胡说八道什么。”明日子脚步加快，声音带上了一丝不耐。

    “怎么就胡说？”宇佐美笑嘻嘻地加快脚步跟上，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周围几桌侧耳的人能听见，“那天他亲亲密密抱着你走过去的样子，好多人都看见了。不是‘未妻’，能有这待遇？”

    明日子猛地站住，白皙的脸颊瞬间染上一丝绯红，又气又窘。“你适可而止吧，那天是我受伤了，勇作少尉才……”她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点，随即意识到不妥，立刻压了下来，带着明显的懊恼和羞愤，“他完全是出于关照才那样做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几乎是泄愤般地，手指用力地将餐盘里吃不完的米饭捏成一个个小小的、紧实的饭团，仿佛把烦心事都揉进去了。这动作在一片粗犷的军营里显得格外古怪和突兀。

    “……再说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迟疑和忧虑，“尾形…他是不是也误会了？”

    宇佐美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百之助？为什么要担心他会误会。这么说虽然他只是庶子，你也想讨好他这个未来的义兄吗？”

    明日子暗自想，原来他也知道这件事。嘴上却不接话，只无奈地叹气：“我觉得你很无聊，在故意找茬。”她一边和宇佐美说着话，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吃不完的米饭捏成一团团小小的饭球，动作自然却透着股古怪的认真。

    宇佐美看怪物似的看着她：“所以你从刚才开始就在捣鼓这个？”

    “很明显吃不完啊，浪费可惜。”明日子头也不抬。

    “喂！”宇佐美突然伸手抢走一个饭团，在明日子责备的目光中咬了一口，立刻嫌弃地皱眉，“啧，真难吃！连点盐都不放？”

    “非士兵身份在这里吃白食，我可没脸要求额外加盐。”明日子没好气地解释。

    “在这里捏饭团的人也没正常到哪里去吧？”宇佐美嗤笑，觉得这女孩言行处处透着诡异又有趣。他正待再说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在做什么？”是月岛军曹。他看着明日子手上和托盘里的小饭团，眉头紧锁，表情是一贯的严肃，夹杂着一丝不解。

    “这是我的饭。”明日子坦然道，“吃不完，所以做成饭团带走。”她顿了顿，又好奇地问，“这违反规定了吗？”

    月岛盯着那些明显小得不合常规的饭团，沉默片刻，最终只干巴巴地扔下一句：“…下次开饭前可以申请少打点饭。”说完便端着餐盘匆匆离开了。

    宇佐美看着明日子咧开嘴，笑容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喂喂，你知道吗？营里昨天那场好戏，可精彩了！”

    明日子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

    “大家都在传，”宇佐美凑近了一点，声音压低却清晰无比，“新来的漂亮通译官，昨天被百之助那家伙——狠狠揍得连路都走不了啦！”

    明日子瞬间僵住，猛地抬头：“…哈？！”她惊愕地看向宇佐美，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胡说什么！我、我只是脚踝扭伤了！”她立刻反驳，脸颊因激动而发烫。难怪刚才食堂里那些目光不只是好奇，还带着某种打量“受害者”的意味。

    “效果差不离嘛！”宇佐美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笑得格外畅快，“所有人可都看见了！花泽少尉亲自把你抱走的！啧啧，据说你被他扛在怀里，那小脸惨白惨白的，这不是被打的走不了路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端着餐盘走进了食堂。正是尾形百之助。

    明日子心头一紧，顾不上宇佐美的调侃，匆忙将餐盘上的一个小饭团（她之前下意识捏的）抓在手里，小跑几步追了过去：“尾形上等兵！请等一下！”她这次记牢了称呼。

    尾形停下脚步，像吞吃了苍蝇一样，表情复杂地俯视着她：“有事？”

    明日子被那双冰冷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鼓起勇气，双手合十：“昨天的事，非常抱歉！听说因为害你被传了‘动手打人’的谣言，我……”

    “动手打人？”尾形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而刻薄的嗤笑，“花泽少尉选中的通译官，不止身子骨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脑子也糊涂了么？”

    他毫不掩饰目光中的轻蔑，转身就要走。

    “不！我没那么说！”明日子脸更红了，急急分辩，“那都是宇佐美……我是说，是其他人乱传的！我根本没那么说过！”

    她下意识想拉住他的衣角辩解，又在对方那冰冷的瞪视下瞬间缩回了手。

    “是……是我自己不小心扭伤的！”她声音低了下去，“但是，因为你当时……离得那么近……突然……”她混乱地解释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扫过他毫无疤痕的下颌和利落的寸头，一时竟有些走神——这和她认识的百之助，真的不一样……

    尾形拿着餐盘的手指明显紧了一下，身体也微微一僵。那张冷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类似于“错愕”的神情，似乎没料到会听到这种近乎笨拙的解释，与他意料的推卸责任截然不同。

    食堂里不知不觉多了数道目光纷纷聚焦在两人身上。

    尾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语气依旧冰冷：“那就好。别再莫名其妙地摔到我面前。”说完，他再也不看明日子一眼，大步走到宇佐美相邻的空位坐下，动作僵硬地开始扒饭。

    明日子犹豫了下，顺势坐回原位。尾形皱着眉头，但也没起身。

    看着他如同宇佐美一样惊人的进食速度，明日子不知为何，心里反而稍稍松了口气——至少他没有立刻拂袖而去。她慢条斯理地掰开自己捏好的小饭团，小口小口吃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尾形餐盘上那几乎没有动过的一小碗炖蘑菇上。

    果然…和现代那个尾形一样，最讨厌的东西就是香菇啊。这个发现像一枚小小的暖石，落在她纷乱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奇异地带来了一丝慰藉。

    终于，尾形也结束了用餐，唯独剩下了那碗蘑菇。

    明日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问道，“要不…我帮你吃掉？”她指了指他那份原封不动的蘑菇。

    尾形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又一次锁定了她，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她。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明日子被他看得有些忐忑，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小小的、带着点狡黠和确认了什么的、近乎宽慰的笑容。

    这笑容落在他眼里，让他本就深锁的眉头似乎拧得更紧了一点，眸色更深邃难辨。他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也完全没有要把碗推过来的意思。僵持了几秒，出人意料地，他突然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极其快速地夹起碗里最大的一块香菇，然后——带着点不耐烦似的直接递到了明日子嘴边，随即又觉得这个动作过于暧昧，立刻像烫手般将那筷子塞到了她手里，仿佛一切只是她看错了。

    “那么，可以把我的饭团暂时放在你的托盘上吗？”她问道。

    “随便。”尾形声音硬邦邦地移开目光。

    明日子立刻将小饭团挪到他的托盘角落，几乎同时，尾形也顺手拿起她放在自己托盘边缘的一个小饭团，看也没看就咬了一口，低声咕哝了一句：“啧，真小。”

    一旁的宇佐美瞥见明日子已经将蘑菇咽下，还夹起了第二块，好奇地问：“…你喜欢吃蘑菇？”

    明日子一边嚼着蘑菇，脸颊微微鼓起，努力咽下去后才清晰地说道：“嗯！我很喜欢！”她直视着尾形，话语意有所指。

    被炙热视线笼罩的尾形愣了一下，移开了目光。宇佐美笑嘻嘻回应”是吗“

    食堂里，尾形和周围其他士兵的目光变得更加古怪，但明日子并不在意。她终于确认了某种微妙的联系，虽然这个尾形冰冷得像块石头，但某些最细微的偏好竟奇异地与现代的恋人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