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chapter.3
(1) 电梯门合上以后,霍瑾并未立刻返回,而是走到窗边,继续抽那支云烟。 这是她爸爸惯常抽的烟。虽然他从来不在她面前抽,可身上总会带上些淡淡的烟草味。在国外的这几年父女两人一直都没有见面,霍凛买了他一直用的那款爱马仕大地香水,喷满了家里的每个角落,却总觉得和记忆中的父亲身上的味道并不完全一样。直到某一天她闻到邢西锋偶然抽了一次的云烟,才明白过来爸爸身上的味道原来还混了这样一点点极不明显却又不可或缺的尼古丁味。 思绪被拉扯到很远的地方,她想到了年幼时周芸刚到霍凛身边的时候,她还曾对爸爸这个新来的助理产生过极大的敌意。这事情说起来要怪苏至轩,从小就张了一张八婆嘴,专会教唆挑事儿。总爱说些什么“你爸爸跟别的女人生了孩子就会不爱你啦”之类的话,把她激得动不动就要发疯。 她是那样地依赖孺慕着父亲,他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但他却并不爱她。 (2) 霍瑾到苏家玩的时候在她舅妈的首饰盒里相中了一副梵克雅宝耳环,坠子部分是清新淡雅的白贝母四叶草,简约又大方。 刚上小学的她并不知道这幅耳环的价值,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看。她舅妈素来对这外甥女十分亲厚,看她对这小东西爱不释手,非常大方地便要她拿回家去,还让佣人把装耳环的盒子找了出来,亲手塞进了她的小书包里。 霍瑾笑嘻嘻地道了谢,又抱着舅妈说舅妈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啦,把那贵妇人逗得喜笑颜开。而后她又在苏家吃了一顿晚饭,夜幕降临时分才由司机开车送回了霍家。 霍凛依旧还没回来,只不过周芸又拿了资料和几件干洗好的西装送到霍家来,刚巧碰见霍瑾从车上下来。小女孩看见了不想看见的人,面上倒是没第一时间显现出厌恶来,反而还乖巧地迎上去打招呼:“周阿姨好。” “阿瑾,你好。”周芸已与老板这七岁的小女儿有过几面之缘,之前一直相处的不错,并未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只是温温柔柔地笑着与她打招呼。 两人一齐进了门,霍瑾像个小大人一样,还让家里的保姆去泡茶来招待客人。周芸原本想送完东西就走,却被硬生生留了下来,陪女孩儿在沙发上坐着。 “周阿姨,这个送给你。” 周芸刚吃了口茶点,就看见霍瑾从小书包里掏出个绿色的小盒子递给她。看清楚上面的字母后她不着痕迹地倒抽了口凉气,说:“阿瑾,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不贵的,只是小东西而已,周阿姨不喜欢吗?”霍瑾把盒子打开,捏起一只耳坠,“要不要试一试,我来帮你戴吧?” 周芸刚毕业还没两年,身上的衣物都很简朴,平时也不怎么戴首饰。看见小女孩已经不由分说地伸手过来,她只得将耳侧的鬓发撩起,将干净圆润的耳垂露了出来。 霍瑾走进他,小心翼翼地将银色的细针穿进耳洞里,同时深吸了口气,从女人身上果真闻到了那一丝熟悉的木质冷香。 她垂下眼,以极为冰冷的眼神审视着对方修长的脖颈以及领口露出来的一小块肌肤,用天真的童音发问:“周阿姨,你脖子上的,是蚊子包吗?” 周芸脑中“轰”地一下,热血随即涌上了头。 那当然不是蚊子包,而是下午在办公室霍凛留下的痕迹。当着人家孩子的面,羞愧与耻辱一瞬间袭来,让她下意识地就想拉开距离。可刚一向后撤,头皮却突然一痛,是她的一绺头发被眼前的小女孩用力扯住了。 “周阿姨。”她仰头看她,眼眸看似清澈纯洁,“你是我爸爸的情人吗?” 脆弱的发丝被她满把地攥在手里,绷得如同易断的弦。周芸不知道这孩子身上竟能突然迸发出这么大的压迫力,不自觉地气势便弱了下去,“阿瑾,你先放开我……” “看来是了。”霍瑾点点头,另一只手轻轻捏住了那只她刚刚为她戴上去的耳环,唇角带着甜美的笑,眼神却令人不寒而栗。 “周阿姨,离我爸爸远一点,知道了吗?”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周芸猛地发出一声惨叫——霍瑾捏着坠子暴力扯下了那枚耳环!她的耳洞原本就打得低,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拉扯直接贯穿撕裂了耳垂,温热淋漓的鲜血汹涌而出。 而霍瑾,则慢条斯理地将那枚沾着血的白色耳环重新放进了盒子里,微笑着递给她。 “周阿姨,耳环很合适,你还是收下吧。” (3) 霍凛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他平时并不会关注自己的女下属的穿戴,只不过周芸上班时一直都扎低马尾,这几天突然将头发放了下来,某次她来给他送咖啡时,他注意到她右耳贴着的一小块白纱布,便随口问了一句。 周芸露出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最终还是一五一十地,将那天在霍宅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霍凛。 她的本意并不是要告状,只是觉得,像霍瑾这样的孩子,若是不能严加管教,将来说不定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来。 霍凛面无表情地听她说完事情原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知道了。我回去会好好管教她的。” 等周芸离开,他打电话给了家里的保姆,让她把三天前客厅的监控录像调出来给他看。 文件很快便发了过来,霍凛在电脑上打开,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事情的经过。 和周芸说的基本一模一样。他想起前几天他在女儿手指上发现了一个像针扎一样的小血点,而那时霍瑾只说是和表弟玩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因为不算什么大伤,当时他也没有深究,现在想来,那大概是被耳环的银针伤的。 视频结束以后,他出了口气,疲惫地揉着眉心,然后按了一下桌上的座机,打给了周瑾。 “晚上的饭局帮我取消,通知家里的阿姨今天我回家吃。” 霍凛很少在家里吃饭,因此放学回家得知这个消息的霍瑾简直快高兴坏了,连游戏都没怎么玩,早早地便坐到餐桌边翘首以盼。 六点半时,霍凛准时到家。晚餐已经端上了桌:一道清蒸鱼,一道上汤奶白菜,一道波士顿龙虾伊面,还有葱姜炒蟹,和枸杞叶猪肺汤,色香味俱全地摆了一桌。霍凛是南方人,口味一向清淡;霍瑾是小孩,也不能吃辣,因此霍家的餐桌上,大多是不需要重油重盐烹饪的菜式。 霍瑾已经摆脱了儿童安全座椅,戴着保姆阿姨给她戴上的围兜兜坐在爸爸的身边,笨手笨脚地抓着一只蟹脚啃。厨房大师傅已经将蟹壳处理得极易剥开了,可她年纪太小,还是不得要领,嗦了半天蟹壳,也没吃到多少rou。 霍凛在一旁不紧不慢地拆蟹,每剥出一点rou就喂到女儿的小嘴里。霍瑾已经习惯了父亲这么为她服务,像只雏鸟一样眼巴巴地候着,霍凛手还没抬起来她便已张大了嘴,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样。 父女俩一边慢慢地吃饭,一边东拉西扯地聊些有的没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女儿叽叽喳喳地说,父亲微笑点头地听。霍瑾平时跟爸爸相处的时间还是太少了,又处于表达欲旺盛的年纪,连学校里发生的一丁点儿芝麻大小的事儿都要说给父亲听。霍凛半点不耐烦都没有,拆完蟹用湿巾擦了擦手,又端过女儿的饭碗,趁她说话的间隙便塞一勺饭到她嘴里——要是他不喂她的话,这顿饭估计得吃到九点去。 饭后又吃了点水果,消了会儿食,霍凛抱着女儿坐在客厅看动画片,突然平静地问她:“这几天的事情,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告诉爸爸?” 霍瑾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想也不想地说,“没有啊。” 霍凛掐着女儿的腋下把她举起来调了个个儿,让她坐在腿上面朝着自己,又问了一遍,“真的没有吗?” 霍瑾眨巴着大眼睛,“真的没有。” 霍凛没说话,只是捏着女儿的小手,将那只带着血点的手指放到她眼前,声音冷了下去,“这里是怎么被扎到的?” “是跟阿轩玩的时候……” “霍瑾。”霍凛打断了她,直视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对爸爸撒谎。” 霍瑾毕竟还是年幼,撑了一会儿视线便开始游移,嘴唇嗫嚅着,声如蚊蚋:“是……被耳环扎到的。” “你送给周阿姨的耳环?”霍凛问。 “爸爸,她跟你告状了是不是?”见瞒不过去了,霍瑾索性扑到爸爸怀里,开始撒娇,“爸爸,我不喜欢她,你别跟她在一起好不好,我不想要她做我的新mama。” “坐好。”霍凛扯着她的后衣领让她直起身子,脸色依旧没有缓和,“爸爸不会娶她。可你也不能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就采取一些错误的手段,爸爸不喜欢你这样。” 他很少这般严肃地、疾言厉色地对待霍瑾,以往她闯了再大的祸到了他那边都是一笑置之,何时拿出过这么正经的态度来训斥过她。霍瑾有些懵了,反应过来以后立刻涨红了脸,心想苏至轩说的果然没错,那个周阿姨在爸爸心里的地位果然不一般,现在这都还没结婚呢,爸爸就能为了她来找自己的茬儿,以后要是她真成了自己的后妈,那她还有好果子吃吗! 小孩子一旦钻进牛角尖里,思维就很难转过弯儿来。霍凛大概也想不到自己的话会起到反作用,只看见女儿从自己腿上爬了下来,拧着眉毛冲他喊道:“我做错什么了?是她先要来跟我抢爸爸的!她身上有你的味道!她是你的情人对不对!” “是谁跟你说这些的?”霍凛太阳xue“突”地跳了一下,音调不自觉地便提高了——周芸是他的情人不假,但也仅限于单纯的rou体关系了。他是个正常的、未满三十岁的男人,有生理需求也很正常,但这话他又不能对他刚满七岁的小女儿说。 霍瑾“哇”地一声就哭了,父亲这样子在她眼里很明显就是对周芸的回护,要开始追究责任了。 “又是苏家那边的人吗?是你外公还是你舅舅?”霍凛冷笑了一声。他受苏家辖制已久,苏辛月死后苏老爷子曾经想把阿瑾抱回家养,理由是要减轻他的负担,实际上不过是想多个牵制他的筹码罢了。 苏家提携他不假,可这么多年也该从他身上捞回本了。他向来厌恶苏家人的心机深沉,女儿养得再怎么废物他都无所谓,横竖他不缺养她一辈子的那点儿钱。可他不能接受她有任何阴暗算计的小心思——他自问给霍瑾的成长环境绝对是毫无脏污的,她会有这样暴虐狠戾的一面,完全是天生如此。 和她母亲简直一模一样。 想到苏辛月,那种不悦的情绪愈发浓重了起来。霍凛垂眸审视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突然发现——她是真的,活脱脱和她母亲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 明明也是他的骨rou,为什么就和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呢? 霍瑾扯着嗓子嚎了半天,看见父亲没有半点反应,只是皱着眉冷淡又疏离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个陌生人一样,顿时就更悲愤了起来,跳着脚哭喊:“跟苏家没关系!是我自己想到的!” 她自动就忘记了苏至轩对她吹过的耳边风。 “你自己想到的?”霍凛向后靠在沙发上,十分冷静地说,“无缘无故地你怎么会想到这些?我不记得我有教过你用这样的手段去伤害别人。阿瑾,你做错了事,应该受到惩罚。” 那是霍瑾从小到大第一次受罚。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特别严厉的处罚,霍凛只不过让她跪在自己房间的穿衣镜前反省,直到她主动找他说出“我错了”这三个字。 但对当时的霍瑾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崩地裂了。父亲从未这样罚过她,以往只要她一哭,他就会立刻伸手来抱她哄她。而现在,她不知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跪了多久,连膝盖都跪痛了,可他却硬是没来看她一眼。 都是因为那个姓周的! 霍瑾跪在穿衣镜前呜呜咽咽地流泪,一开始还是跪着的,后来就俯身趴到了地上。保姆阿姨来看了她好几次,心疼得不行,想把她拉起来,可她愣是不肯,一心就要等到爸爸来找自己。也不知哭了多久,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梦里爸爸站在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脸冷漠地对她说:“你不是我女儿。”然后霍瑾就被吓醒了,一边尖叫着“爸爸”一边伸手在空中乱抓。 “宝宝,宝宝!别动,爸爸在这里!”一只温暖的大手抓住了她的小手,霍瑾眨了眨眼,眸中满蓄的泪水凝成一颗豆大的珍珠顺着脸颊滚落。视线这才清晰起来,她看见了坐在床边的霍凛,以及自己插着留置针输液的左手。 “爸爸……爸爸……”无数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又咧着嘴哭了起来。霍凛抽了张纸巾温柔地帮她拭泪,又轻轻吻她红肿的眼睛,“宝宝,别哭了,不然烧得更厉害了,起来喝点水。” 霍瑾浑身没力气,只能被爸爸扶着坐起来,一口一口地用小勺喂水。就这样喝了小半杯水,她的眼睛一直死死黏在霍凛身上,似乎生怕他一眨眼就不见了。 喝完水又被喂了几颗药。以往霍瑾很抗拒吃药,每次都要爸爸花大力气哄老半天才肯张口,这次却乖的不行,就算被苦到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皱着小脸硬咽。小孩子嗓子眼细,原本吃药就费劲儿,霍瑾一不小心被噎到,又咳了个天昏地暗,刚吃进去的一点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霍凛见孩子病成这个样子,坚冰一样的一颗心也有些酸软了。早知道就不该把她逼成那样儿的,现在看女儿受苦,他也不好过。 霍瑾昏昏沉沉地吐完,手还一直攥着父亲的衣角。霍凛看吊瓶里的液体快输完了,便小心翼翼地帮她拔了针头。托女儿的福,他在照顾病人这方面已经是经验颇丰了。 霍瑾一直盯着爸爸看,视线与他对上的那一刻,她撇了撇嘴,又有点想哭的意思,冲他张开双臂,软软地说:“爸爸抱。” 霍凛看着满脸泪痕的小女儿,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弯腰把她搂到了自己怀里,像哄小婴儿一样抱着她在房里走动,上下摇晃着孩子哄她睡觉。 已经七岁的孩子,重量当然不能和婴儿时期相比。可霍凛依旧抱得十分轻松,就好像她从未长大一样。 霍瑾抓着他胸口的衣料,把脸埋在他肩上,像只小猫一样细声细气地抽噎,听到父亲有些无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怎么这么爱哭呢?宝宝,别哭了好不好,明天起来眼睛会疼的。” 霍瑾却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爸爸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呜呜呜呜……” 她终究还是向他服了软。 这句话说出来,像是有块压在心头的大石头一下便消失不见了。霍凛轻轻笑了,奖励似的亲了她的脸颊,“乖孩子。” 现在再想起来,那大概就是她面对他溃败的开始。父女的地位注定了他从一开始就是站在高位的,而她只能在低处,苦苦乞求他的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