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跛脚
3. 跛脚
雾里边是山连着山。 山里边零零落落散布着高的矮的屋宅。 正当食午,一座座屋宅飘起炊烟,不一会儿又与雾气融在了一起。 天日明朗,安山从灶房里端出了大铁锅,准备在院子里生火烧饭。 洗干净的红薯削了皮,切成一块一块的在锅里焖。 等焖软了就着红薯苗一块儿翻炒,把叶子超软了再撒些盐,将甜与咸混杂在一起。 以往阿公会买些猪板油润锅头,烧出来的红薯多少带点荤腥,不像现在一样寡得很。 但安山没得选。 阿公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阿公得病时走不动路,家里就揭不开锅,不是红薯就是凉薯,菜地里的菜吃到脸都绿。 好不易买了几只小鸡崽,想着小鸡崽长大了能下蛋,还能煮了给阿公补身体。可还没熬到小鸡崽长大,阿公就走了。 出了锅的红薯分作两大碗。 锅头也不急着洗,倒些水进去接着煮,等水开了撒些盐又是一锅红薯汤。 安山才刚刚用葫芦瓢往锅头里加了水。 一个石子从栅栏外投了过来,刚好落到了锅子里,绽得水花四溅。 只听安山惊叫一声,条件反射让她踉跄后退。 然而瘸步不稳,刚退了半步就摔在了地上,摔了个狠的。 还好是凉水,要是滚水溅上了身,安山怕是要被烧坏了皮。 “哈哈哈哈哈!” 一个公鸭嗓门的尖笑声刺耳朵。 脚步声踩着沙石越踏越近,半大不大的男娃崽黑不溜秋瘦不啦叽,个头还没安山高。 男娃崽莫约与安山一般年纪,穿着个紧身牛仔裤,束出了两条筷子腿。 要是和手膀子并在一起,很难分得清哪只是大腿哪只是手臂。 活脱脱一个螳螂精。 “跛脚掰,这是要把屁股墩都要跌烂来!” 他吊儿郎当甩着腿走来,腰杆子没骨头一样,站都站不直。 痞笑声过后,他撑着栅栏的木杆子往里看,还朝院子里吐了口痰: “喔唷!你阿公嗝屁了,就剩个痴婆子噢!” 安山脸上还挂着几滴锅头水。 她艰难地撑着地面站起身,弯着腰拍打去裤腿子上的灰尘。 见眼前这软柿子一声不敢吭,螳螂精得寸进尺,继续贱嘴巴: “跛脚掰跛脚掰,走起路来像鸭拐!有本事你来追我啊!” 正当他学着安山的走路姿势哈哈嘲笑之际。 一泼水突然覆在了他的头上! 呛得他话没说完,就弯着腰身死命咳嗽。 红薯渣落得他满头满脸,鸡窝头顺着水流紧紧贴在他脸上: “咳咳咳、咳……跛脚掰!你、你要死啊!” 捧着空锅的少女挺直了背脊。 她抬起肩膀蹭去脸颊上的水滴,杏仁似的大眼睛里装着恶狠狠的厉光: “你再讲,我再泼。到时候我烧开了泼。” 螳螂精自幼皮子贱得很。 早些年就爱嘲笑安山跛脚,学着安山瘸脚走路。 阿公见他学一次,就骂骂咧咧追出去打一次。 螳螂精被打怕了,也不敢再往安山家门口走过了。 直到看着福园的煞面怪把阿公用背棺接走了,他多年不发作的贱皮子又痒了。 他寻思着。 没了阿公的庇护,这个臭跛脚还能奈他何? 可不想瘦弱的少女骨头硬,不介意与他硬碰硬。 眼见着被安山欺上了头,螳螂精面子挂不住了。 他高仰起下巴,露出长长细细遍布满层层污垢的脖颈,俩鼻孔扩得老大。 夸张地作出了一副凶神恶煞模样: “你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他掀起衣袖就要绕过栅栏往院门的方向走。 明灿的天突然就阴了。 不是乌云密布,是身前阻了身型高大的人。 那宽阔的影子压迫力十足,骇得螳螂精大气都不敢出。 矮瘦的竹竿少年脖子一伸,咽了口唾沫。 僵硬的脑袋缓缓往上抬,抬到下巴高高仰起,才能看到身前人帽檐下的一双眼睛。 明锐的双眸被横斜的浓眉压得很低。 掩在草帽的阴影里,闪烁出一道剐人的光痕。 一路延至侧颈的暗红胎记此时就像鬼焰灼烧,烧化了人皮好似就要烧出个魑魅魍魉来。 再看那宽阔的肩膀肌rou起伏,一条粗壮的胳膊比两条螳螂腿都要粗上些许。 如此壮实而健硕的男人,即便站在那一动不动都足以让螳螂精一样的半大少年打起冷战,连牙关都颤得发麻。 这时。 男人侧过首,隔着栅栏朝安山望去: “讨个水喝。” 他的声音很低,牵着人耳朵都在震。 极具威慑力的同时让人莫名觉得很好听。 好听? 安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人人都叫他“煞面怪”,怕他的惧他的嫌他的厌他的,几分是因为他脸上的胎记,几分是因为他葬人的身份,几分是因为他牛高马大的身型,几分是因为他冰冷凉薄的性子。 他从来寡脸,不见喜怒哀乐。 村里边老汉婶婆聊说时都说他和死人打交道,所以长了张死人脸。 阴得很。 但安山知道。 他是个好人。 听见他来讨水喝,安山点了点头。 随即瘸着步子就往屋里走。 此地不宜久留,螳螂精要溜。 刚转过身还没迈步,一个重力揪在他的后领口,就像提小鸡崽一样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挣扎。 提力转变为推力,让他狠狠往地上一砸,活活摔了个脸朝地。 螳螂精满脸泥巴鼻血直流,疼得龇牙咧嘴。 他撑着手肘想起身,一个逼上来的巨大阴影瞬间让他汗毛立起。 身后的男人一脚碾在他的肩膀上,又生生将他摁回了地面。 “以后再让我听到你嘴巴贱,我就把你丢进焚尸炉里。” 寒意直冲天灵盖,螳螂精抖成了筛糠。 只觉肩膀上的力度一松,他就立马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离开了这里。 安山端着水杯走来。 她隔着栅栏,将水递向外头的男人。 低垂的脑袋埋得很深,握着水杯的手显得局促不安。 当宽大的手伸来时,她悄悄然瞥了一眼。 作农的男人手上都是泥,泥巴尘土刻进了掌纹里,连指甲缝隙里都是灰黑一片。 但眼前的男人不同,他的手特别干净。 粗糙的大手纹理清晰指节突出,手背上的筋脉一路延到了小臂。 他的手上寻不出陈旧的污痕,指甲修剪得很短,打磨得非常平滑。 这是葬人的习性? 安山猜想。 塑料水杯很短。 二人的指无可避免地碰触在一起。 也仅仅是一瞬。 安山的手迅速收了回去。 咕咚,咕咚。 吞水声在耳边响起。 安山不敢抬头。 因为行动不便,她很少出门与人交谈。 她在内心组织着语言,她想对他表达她的感激。 感激他为阿公送福,感激他没有收她的钱。 还没等她编排好言出的顺序,男人已将空杯塞回了她手里。 当她再度抬起头时。 只剩下一阵过处的微风,与男人越走越远的背影。 他向她讨了口水喝。 连个谢字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