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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易碎

    

011易碎



    什锦花园十一号,庭院里新植的梅树刚出了几个花包,嫩绿新叶悄然萌发,带着初生的希望。然而,宅邸深处,一股压抑的暗流却在悄然涌动。

    吴镇岳脸色铁青,将一叠账本重重摔在紫檀木书案上!纸张纷飞,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额角青筋暴起,眼中怒火翻腾。

    “张佩如!这就是你掌的家?!”他声音低沉,带着雷霆将至的威压,“去年腊月到今年正月,光是厨房采买一项,就比往年多支出了三成!还有绸缎庄、洋行……这些账目,漏洞百出!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嗯?!”

    张佩如站在书案前,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佛珠。她看着散落的账本,眼中是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老爷……年节下,各处开销本就大些……董姨娘说,老爷待客要用最好的食材,孩子们的新衣料子也是她亲自去挑的,说是时兴货,价格自然……”

    “董姨娘?又是董姨娘!”吴镇岳猛地打断她,一掌拍在书案上!“她一个姨娘,插手什么采买?!你是当家主母!账目不清,就是你失职!”他目光锐利如刀,“我看你是念经念糊涂了!连个家都管不好!”

    “老爷……”张佩如喉头哽咽,强忍着泪水,“我……我这就去查……”

    “查?现在查有什么用?!”吴镇岳烦躁地挥手,“账都烂成这样了!从今天起,府里内务开支,交给碧云暂管!你……好好反省反省!”

    “老爷!”张佩如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屈辱!

    “就这么定了!”吴镇岳不容置疑,语气冰冷,“你身子骨弱,也该歇歇了!让碧云替你分担分担!”他不再看她,扬声喊道:“来人!请董姨娘过来!”

    张佩如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佛珠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她看着丈夫冷漠的侧脸,心头一片冰凉。她默默转身,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出书房。

    门外,董姨娘早已等候多时。听到传唤,她扭着腰肢,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掩不住的得意,快步走进书房。

    “老爷,您找我?”声音甜腻。

    “碧云啊,”吴镇岳脸色稍缓,“府里账目有些乱,佩如身子不适,需要静养。从今日起,内务开支,你来暂管。务必理清账目,严加约束!”

    董姨娘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垂下眼帘,恭顺道:“是,老爷。碧云一定尽心尽力,替老爷分忧,替太太分劳。”她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

    后院角落,灰鹤“灼儿”的笼子旁。吴道时一身便装,手里拿着一碟清水,正缓缓倒入笼中的水槽,灰鹤“灼儿”低鸣一声,踱步过来,低头饮水。

    吴道时看着它,眼神复杂。每日听到后院传来的鹤唳,都会让他想起她明媚的笑脸,如同微光,在黑暗中引诱着他。

    他开始独自来这里。起初只是远远站着,后来……他带来了清水,带来了小鱼干。他学着吴灼的样子,小心地喂食,沉默地看着灰鹤啄食饮水。这简单的动作,竟带来一丝奇异的平静。仿佛在照顾这只与她同名的生灵时,能离她近一点点。

    “大哥?”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吴道时缓缓转过身。

    吴灼站在不远处,穿着浅碧色的春衫,乌发松松挽着。她走过来,看着笼中饮水的灰鹤,又看看吴道时手中的碟子,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大哥在喂‘灼儿’呀?”

    “嗯……”吴道时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小布袋上,“令仪也来喂它?”

    “是啊!”吴灼开心地点头,晃了晃布袋,“我让厨房留了些新鲜的小虾米。”她走到笼边,熟练地打开小门,将虾米撒在食槽里。“‘灼儿’!快看!有好吃的!”

    灰鹤立刻被吸引,欢快地啄食起来。

    吴灼看着它,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大哥,最近经常来喂它?前几日路过,好像都看到你在这里。”

    “嗯,路过……顺便看看。”他放下水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碟沿。

    吴灼想起今晨母亲憔悴的脸色,“今早父亲和母亲大吵,家里的财政大权现在归董姨娘。”

    吴道时微微攥紧手指,这个董碧云,是要翻天了。“令仪莫要太过忧心。”

    吴灼低着头,“我知道。家里的事也轮不到我插嘴,所以我只能和你和灼儿说,它最近精神好多了,羽毛也光亮了些。”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和愧疚的情绪,冲击着他!他动作太慢了,花时间查那姑侄两,又恰逢新年,还是让董碧云先得手了。

    “令仪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其余的交给为兄!”

    “嗯。”她最终只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兄妹二人,一立一蹲,在初春的阳光下,沉默地照料着笼中的灰鹤。

    前院的争吵与权力的更迭,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如同风中烛火,微弱、易碎。

    夜晚,什锦花园十一号依旧灯火如昼。暖阁里银骨炭烧得正旺,驱散着冬夜的寒气。威虎堂内,水晶吊灯流光溢彩,紫檀大圆桌上珍馐罗列:谭家菜的黄焖鱼翅、全聚德的片皮鸭、丰泽园的清汤燕窝……香气混杂着雪茄的氤氲,一派富贵气象。

    吴镇岳高踞主位,满面红光,正与宾客推杯换盏。席间皆是北平如今的风云人物:齐燮元试探着“日满亲善”,王克敏谄媚着“镇威余威”,土肥原贤二则如阴影般坐在角落,鹰目扫视全场。张佩如端坐一旁,仪态端庄,翡翠头面在灯下闪着温润的光。

    吴灼不用出席这种饭局,偷偷的溜到厚重的帘子后,琥珀色的眸子却敏锐地捕捉着席间暗涌:齐燮元对王克敏的疏离,土肥原眼底的算计,父亲那枭雄迟暮的悲凉。董碧云一身正红苏绣旗袍,凤钗摇曳,周旋于宾客间,尤其对土肥原和王克敏殷勤备至。下首的吴道时,军装笔挺,沉默地一杯接一杯灌着烈酒,脸颊泛起潮红,目光低垂,却在董碧云贴近土肥原时,握杯的指节骤然发白。

    吴灼想起大哥桌上的那些艳照,不禁心头烦闷,她走向后院,行至假山旁的回廊转角,忽听假山石后传来刻意压低的日语交谈声!

    “……はい、分かりました……”

    “……彼の態度はまだ曖昧です……”

    是董云芝的声音!吴灼心头剧震,屏住呼吸,悄悄贴近廊柱阴影。只见董云芝背对着她,侧脸线条紧绷,眼神锐利如刀,与宴席上的娇媚判若两人!

    吴灼太过震惊,下意识后退一步,脚跟却不慎撞到了廊下摆放的一只细颈青花瓷瓶!花瓶摇晃,眼看就要倾倒碎裂!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猛地从斜刺里伸出,稳稳扶住了花瓶!同时,另一只手迅捷地捂住了吴灼差点惊呼出声的嘴!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冷冽的烟草味瞬间将她包裹。

    吴灼惊恐地抬头,对上一双近在咫尺、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吴道时示意她噤声,随即不容分说地揽住她的腰,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带离原地,闪身躲进了旁边一间虚掩着门的客房。房门被无声地掩上,隔绝了外界的灯火与喧嚣。

    客房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久未住人的尘埃味。吴灼被吴道时抵在冰冷的门板上,他的手掌还捂着她的嘴,掌心guntang,带着薄茧,额角处是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灼热的呼吸。

    “别出声。”他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厉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门外,脚步声急促而来。董云芝警惕的声音响起:“谁在那儿?”

    吴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僵硬。吴道时的手掌紧了紧,眼神死死盯着门缝,另一只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枪套上。

    董云芝在门外逡巡,脚步声停在客房门口。吴灼甚至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暖阁方向传来董碧云带着醉意的喊声:“云芝!云芝!土肥原先生问起那尊商周青铜觥的来历呢!还不快过来!”

    董云芝在门外顿了顿,应了一声:“哎!姑妈,我这就来!”脚步声匆匆离去。

    客房内紧绷的空气骤然一松。

    吴道时缓缓松开捂着吴灼嘴的手,却依旧将她困在门板与自己之间。黑暗中,他的目光灼灼,浓烈的酒气和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大哥……”吴灼惊魂未定。

    “你胆子不小。”吴道时打断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他靠得更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微颤,“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若被她发现……”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话语更令人心悸。

    吴灼努力镇定,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倔强的光:“我听到她说日语!”。

    吴道时眼神骤然一凝,随即又化开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抬手,似乎想触碰吴灼因紧张而微微散落的一缕鬓发,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缓缓放下。

    “今晚的事,”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带着命令的口吻,“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要说,包括母亲。”

    吴灼被他眼神里的寒意慑住,如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

    吴道时深深看了她一眼,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那迫人的压力才稍减。

    他侧身让开门口,“回疏影轩,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吴灼如蒙大赦,立刻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明亮的光晕里。

    吴道时站在昏暗的客房门口,看着她仓惶逃离的背影,素蓝的衣角消失在拐角。他看着自己方才捂住她嘴唇的手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软和那瞬间的颤抖。他缓缓收拢手指,眼神幽暗如深潭。

    吴道时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整理了一下军装领口,迈步走出阴影,重新汇入那金碧辉煌、暗流汹涌的华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