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

    夜色如墨，沉沉压了下来。书房内只余一盏青灯，晕开一小片孤冷的光，恰好照亮沈复的侧影。

    他身着常服，身形挺拔如孤松，灯光流淌过其下颌凌厉的线条，却照不进那双深潭似的眼眸。

    他正执笔批阅公文，指节修长有力，稳如磐石。

    管家低声来报崔兰英来访时，那笔尖在空中几不可察地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险些污了纸笺，但他腕骨轻转，便不着痕迹地稳住，仿佛那瞬间的波动从未发生。

    该来的，总会来。

    他放下紫檀笔山，指节分明、透着冷白肤色的手轻轻按了按眉心，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所有情绪被收敛得干干净净。

    “请他进来。”

    声线平稳无波，如同冰封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涟漪。

    崔兰英几乎是带着一阵夜风的寒冽闯入书房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躁与不满，甚至省去了所有虚礼。

    这几日他心里本就不快，一直想找机会弄清楚。原想着他病中不便发作，硬是压下了火气。可谁知他才好利索，便在英国公的宴上跟个舞娘眉来眼去，英国公顺水推舟将人送进沈宅，他竟也坦然收下——这简直是将崔家的脸面踩在了脚下！

    “沈行之，如今你病已痊愈，有些账总该清算。”

    “你告诉我，心兰那日在你府上听到的，是不是真的？你要在御前退婚？”他目光灼灼，似要穿透那份平静。

    沈复并未立刻回答。

    他抬手，示意对方坐下，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

    他亲自执起温在炉上的紫砂壶，斟了杯七分满的茶，缓而稳地推至崔兰英面前，动作从容不迫，每一个细节都透着掌控力。

    “兰英兄，先请用茶。”

    他声音清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让人不得不暂且按下情绪的威仪。

    崔兰英看也未看那茶杯，声音又急又冲，“你究竟为何要退婚？这桩婚事乃先帝赐婚，天下皆知！当年沈伯父遇险，我崔家出手相助后主动提出联姻。如今你一句退婚，将我meimei置于何地？将我崔家颜面又置于何地？！”

    沈复沉默了片刻。

    灯影在他浓密的长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将他眼底所有的算计尽数隐藏。

    这个婚，他之前不是不想退，是不能，更不宜由他主动来退。

    他沈复如今身居高位，多少双眼睛盯着，若由他开口，忘恩负义、得势猖狂的污名顷刻便至。

    更何况这是先帝赐婚，一个不慎，被政敌扣上藐视先皇的帽子，便是授人以柄，后患无穷。

    唯有让崔家主动提出，一切才顺理成章，无人可指摘。

    他缓缓抬眼，目光沉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崔家雪中送炭之恩，沈家从未有一日敢忘怀。”

    “但恩情是恩情，婚约是婚约。这些年来，凡崔家之事，无论大小，我皆尽力周全，漕运、盐铁、荫封……所能行方便之处，从未推诿。自问于利益往来上，已竭力回报崔家当年之情。”

    他语调平稳，却字字清晰。

    崔兰英一时语塞，沈复姿态看似谦逊感恩，实则步步为营，让他难以直接驳斥，但家族颜面和对meimei的疼惜让他无法接受，声音愈发激动。

    “你如今位极人臣，就想着过河拆桥……”

    “兰英兄。”沈复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那声音并不高昂，却似寒铁相击，瞬间压下了崔兰英所有的滔滔不绝，让整个书房的气压骤然冷凝。

    他没有再看崔兰英，而是微微倾身，指尖探入案几下一处极其隐秘的榫卯暗格，动作精准而熟练，取出一份薄薄的的文书，轻缓却坚定地推至崔兰英面前。

    崔兰英心中疑窦丛生，带着强烈的不祥预感拿起那文书，只飞快扫了几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

    那上面条分缕析，罗列着他崔家几名最得宠的旁支子弟近年来仗势欺人、强占民田、甚至闹出人命后被他动用家族关系强行压下的累累恶行！

    时间、地点、人证、物证线索，详尽得令人头皮发麻！

    这东西若呈送御前，足以让崔家顷刻间身败名裂！

    “你……你竟暗中收集这些？！”

    崔兰英又惊又怒，猛地抬头瞪向沈复，眼神如同在看一条冰冷的毒蛇，“你从何时开始布局？早就算计好今日？拿此物来威胁我崔家主动退婚！沈行之，你好深的心机！好狠毒的手段！！”

    “正因念及崔家往日恩情与如今颜面……”他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我才将此物取出留存至今，而非直接送入御史台。”

    他抬眼看崔兰英，目光淡得像窗外的月色，冷冽而疏离。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极轻却足以让人心惊的一声“嗒”。

    他站起身，缓步走向窗边，负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挺拔的背影透着一股孤绝的冷硬，仿佛与那无边黑暗融为一体。

    “退婚之事，我意已决，并非与你商议，而是告知。”

    他微微侧首，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声音淡漠却带着最终的、无可撼动的裁决意味，“是体面地解除婚约，对外宣称两家协商，或八字不合，保全崔氏与心兰小姐的声誉；还是执意追究所谓忘恩负义，让此事连同这纸文书的内容，一同摆到台面上来……选择权，在崔家手中。”

    他顿了顿，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似千钧重锤，狠狠砸在崔兰英心上。

    “一切后果，我沈复，皆可承担。但这婚，必须退。”

    崔兰英被噎得彻底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跳动。

    他原本来势汹汹，以为握着恩义与旧情便能占据上风，却万万没想到，沈复早已不动声色地织就了一张网，握住了能彻底摧毁崔家的命脉，并且选择了一种看似给予选择、实则毫无转圜余地的方式，逼得崔家只能按他划下的道来走。

    他看着沈复那副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模样，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需要倚仗崔家的青涩少年。

    他是权势滔天、算无遗策的中书令，他的意志，冰冷而强硬，不容动摇。

    崔兰英脸色铁青，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猛地将那份文书狠狠摔在案上，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沈行之……算你狠！这婚……我崔家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