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日常
十一、日常
那场拍卖会,成为记忆中的一颗种籽。后来,江离问苏文绮要到彼神秘乐队的音乐──乐队的名字,出人意料地简单纯粹,叫做白鲸。苏文绮拥有的,白鲸的实体专辑内仅有三首歌。江离听得进一首、听不进二首。她在电脑中抄入歌词本。 江离能听懂的那首歌,讲述的是一起在北离郊外的车祸。在江离知道苏衡乃苏文绮的哥哥前,江离听说过导致苏衡死亡的那一场事故──当时,它引发了对事故前驾驶员使用的某种辅助驾驶功能到底是否安全的讨论,但江离未听说死者是谁。后来,江离给那起事故的关键词从“辅助驾驶”换成了“苏衡”。事故后,相关报道短暂涌现又迅速被压下,民间有不少议论道,这是汽车公司与研发辅助驾驶的科技公司在遮丑。但更往后,也出现诸如死者身份不凡、且当时在做奇怪事的老生常谈。白鲸的专辑中的这首歌,叙述的故事很像是关于苏衡之死的某一版都市传说。 江离同苏文绮说歌曲与苏衡。苏文绮回答:“有相似。但,白鲸只是喜欢将许多常见的事抽象出来,再集合得有故事性。” 这并非拍卖会遗留的全部。江离不喜欢苏文绮对她欲望的干预。她亦惊讶于苏文绮随后的那番剖白。 江离对苏文绮说陈宇待她不好。然而事实上,江离没有多恨自己的mama──相反,她以为陈宇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可,就事论事,陈宇被她的性别伤害与限制,遭遇了许多单亲或者近似单亲的mama皆有的、仅针对自己孩子的精神病。陈宇给江离带来的阴影确实存在,亦确实需要被应对。江离选择苏文绮作为对象来说这个。苏文绮给到她安慰。尽管,同样起作用的,是江离终于把此事对别人说出来。 不过,李珉璁乃另一种性质。园游会见到她后,江离与苏文绮间歇地谈她。对于江离,这似乎就可以单方面构成这个问题的结束。 李珉璁疑似故意把江离锁在空教室内──小组活动,李珉璁负责借与还教室钥匙,但谁能说,空教室的门锁不是年久失修。李珉璁和她的朋友们完全地向江离隐瞒了她们被委托转述给江离的消息,导致江离错过了一项重要活动、对校方与校外颜面扫地。李珉璁与她的朋友们扭曲事实经过,企图阻碍江离被评上一个江离不甚在乎的奖。 当年,它们的确让江离痛苦。可,长大后再看,可怕的、抽象的事多了去,与之相比,这些伎俩皆极其微渺与无聊。 仿佛,苏文绮才是更在意李珉璁的那个。在拍卖会以前,苏文绮就说了许多李珉璁做过的、被苏文绮又厌恶又当作乐子的事。但,苏文绮承认,李珉璁对她一向敬而远之,从前交集少,现在交集无,至多是在中学时造谣过方家多有钱,以及散播过关于苏文绮私生活的八卦。 不值一提的是,中学时的李珉璁甚至不知道方文绮的双亲乃方礼与苏群。她知道方文绮有一个叫做苏衡的哥哥,但她未把苏衡与枢密院的苏钧联系。谣传幼稚而拙劣,对苏文绮家庭状况的想象落在真相的某种最低──而非最高──限制外。 许多时间,江离待在赫遐迩的办公室。她逐渐难以忍受与苏文绮强相关的地方。 或许是由于身为系主任且年高德劭,赫的办公室比立德一般的教师办公室大。书架间的空地,停一辆自行车、安放一张圆形书桌与几把椅子。有时,赫遐迩早退、视频通话、见学生。其他场合,包括赫遐迩去教课或去食堂与体育馆所在的裙楼时,江离都留在办公室中。 这是一个能敦促江离工作的环境。见老板办公室如见老板,江离没办法摸鱼。 她在赫遐迩办公室工作的初衷是,如此方便随时就课题讨论。她们确实讨论不少、推进颇快。江离不确定是自己做的真好、还是赫遐迩对学生宽容。 几近入冬。帝国北境的日照时间渐短。夏天,江离一度不再服用精神药物。但病症由于季节与压力复发。苏文绮没有消耗江离的健康。不过,重新服药并未立竿见影地改善江离的心境。倘若江离在没有赫遐迩监控的地方另找自习区工作,她很容易不跑代码、不写报告也不看文献,只是随意地在浅域或者深域的网络晃悠。 抑郁症患者时常会感觉时间过得极快。不知不觉间,自己几乎什么都没有做,时钟就从一个节点跳到另一个节点。江离原本已经摆脱这种症状几年。现在她又有了刚被希兰开除后,明明有许多计划却无法行动、仅在杀时间的焦虑循环。 有官方密钥的帝国公民普遍知晓,使用此密钥进入深域后,最好工作,或许可以娱乐,尽量不要到访奇怪的站点。有时,密钥天然地禁止人去往此类站点。有时,密钥没有。清和发展所的密钥据说权限强大,毕竟禁忌也是研究的素材。不过,考虑到清和发展所乃内阁直属、考虑到江离已经在思想警察处挂号,江离坚决地没有挑战它。 在帝国比较好的高校,校园网一般直通深域。大概是由于立德有近半的学生与教师乃外籍,相比希兰的校园网,立德的校园网能访问更多内容。确认这一点后,江离用立德的校园网刷了几次她被苏文绮抓到以前常去的、讨论帝国时事的深域社媒。她判断,立德的安全部门对于学生、教师、员工进行这种cao作,应当见怪不怪。在这些平台的这些版块,江离从来没有加入任何群组、关注任何意见领袖、发表任何言论。不过,她会浏览不见于浅域的国内与国际新闻。 她也去了《帝国电子时代》。《帝国电子时代》是一个良莠不齐的存档点,甚至还收录了“安提戈涅”的几篇或被删除、或没有被删除的文章。 江离当然不曾主动给它投稿。 互联网上的信息不可信。在大语言模型现世前是,在大语言模型现世后更是。至少在帝国,有一个叫做网络评论员的、雇主乃有关部门的职业。而帝国不是唯一有此做法的国家。江离听说,在深域,这些人──或者他们cao作的机器──在自己势力的敏感时期放送成人内容扰乱视听、在自己势力针对的用户的评论区与私信讲垃圾话。据此推测,那些知名、聚集了对帝国不满且注册方式不难破解的站点,应该有不少别有用心的用户出没。大语言模型将这种工作的效率加速。无尘可以说是一个学术工具。江离通过立德的校园网访问无尘的官网。无尘前月的安全报告内,有说发现了电信诈骗组织用无尘大批量生成了诈骗稿,还有说发现了帝国用无尘给一款游戏生成负面评价,因为那款知名的游戏更新了一个,关于帝国与玛拉族长久冲突的版本。 玛拉人希望改善自己的生存待遇。但,帝国不承认他们是公民,亦不允许他们建国,只是软硬兼施地将尝试将他们驱逐出帝国的疆域。帝国声称,在玛拉族聚居地的军事行动是反恐。那款游戏将帝国塑造得有种族灭绝的偏向。 垃圾话的一种形式是仇恨言论。如果语句短、且粗俗、且不含其他信息,江离倾向于给它们“来自机器”的判定。然而,人也会发布融合负面情绪与攻击性的东西。有时,这些言论不是碎片的垃圾话、没有很仇恨、有些证据或道理、完全构成江离会感兴趣的时评与新闻。江离对文字中的情绪敏感。相比正面内容,负面内容天然就更吸引人。自制力不强时,江离会凭借摄取它们加剧自己的政治性抑郁,然后她会感到自己不孤单,还会有一种道德上的、因为仿佛获取了新知识与关注了有意义的东西而生成的满足感。 恐怕对她而言,这就是吸毒。 在希兰的时候,江离翘课。离开希兰以后,江离有一段时日投了实习却不去面试、该做家务了却只是发呆。后来,她一边服药一边学慕课,逐渐从一门课少交几次作业但由于考试占成绩比重大而擦线进最高等第、到课业量比在希兰时还重却都拿将近满分。她也学会了不管再难受、还是要上班打卡──虽然,陈宇有能力供江离一辈子不必就业,但江离还是有在精神恢复正常后回归社会的打算;酒吧侍应生比八点上班、九点下班、周末加班的底层实习白领拿更高的工资,工作却有趣清闲。 江离很不舒服。她能控制自己做科研、准备明仑的招生考试、接待苏文绮。可是她只能将将完成这些必须的事项。她被赫遐迩多次称赞比一般人高的效率,全部的贡献,就是攒出用于浪费的时间。 Contemplativa 有一个人叫做张远霁。江离在照林交换那年,与在同校交换的张远霁多次相约聊天、学习、游玩。张远霁与江离同岁,凭物理竞赛被明仑的本科录取,入学后如愿选了哲学专业。作为帝国第一文科与社科院校,明仑的哲学非常与说埃杰洛语的国际主流接轨──据张远霁介绍,课程几乎不涉及任何存在道理、历史演化,就是分析、论证、推理,玩一场无止尽的、概念与含义与逻辑的游戏。 张远霁不很喜欢这种。虽然,倘若在明仑以及她能接触到的更广的那部分学术界,仅有这种哲学可以做,她就将修正自己在专业上的兴趣与思维。她,与绝大部分帝国的哲学爱好者一样,有一种藉此学科以自我疗愈的初衷。比起她该在明仑做的哲学,张远霁多了一份执念与感情。江离从来不清楚张远霁的创伤究竟为何。对社会上的事,张远霁较 Contemplativa 的主流远更淡漠。她用一种思辨的学术给自己开辟一方安逸与纯净。 江离与张远霁断联几年。然而当张远霁的恋人解存告诉江离,张远霁又回到了明仑读哲学博士时,江离还是给张远霁发了迟到多年的问候。她们见面。和江离在 Contemplativa 的其他朋友一样,张远霁此前就知道江离过了非常惨的几年。江离有一次遭遇重大危机,解存与张远霁考虑以远程陪伴的形式帮助她。张远霁与江离联系,发现江离的问题太严重、精神太不稳定,于是与解存共同告知江离,他们二人学业繁重、张远霁尤其即将进入硕士的毕业年,为了自己的生活与健康,决定不插手江离的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争。江离高中时,“过去与未来之间”这样对她说。人很难共享其他人的命运。越长大越发现,哪怕自己与其他人活跃在类似环境、似乎有共同语言,也有很多事将仅降临于自己。 这便是海德格尔所谓的死──没有人能代替你死,在面对自己的死之可能性时,人会最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究竟是什么,然后真切地决定自己将如何活与生。 江离对海德格尔的阅读,来源她在希兰的选修课。她与张远霁当同学时,张远霁亦感兴趣并了解过海德格尔。相识最初,她们很浅显地谈《存在与时间》。现在,江离对《存在与时间》的记忆,只剩下她教授当年的一句“政治即是迷失在他者里”。张远霁做分析哲学,也忘了这她用不上的内容。 江离想,自己不希望迷失在他者里,不希望在意同党、在意对家、在意审查机制。江离不希望生活中有许多让她感觉异化的他者。但,终于从无学历的失业状态回归熟悉而适应的校园环境,江离远比以前珍惜与重视这种日常许多。她希望自己能真切地、完整地生活在与自己比较类似的人之中。好像,这就是最重要的事了。 吉尔伽美什结束了旅程。他不再征服自然或追求永生。他采纳西杜里的建议,吃好喝好、成家育子、有新衣、有歌舞──这才是尘世的快乐。 江离已经写作过那样多的东西。“安提戈涅”的社会评论。“霜雪乱”的心情随笔。某个已不存在的名字的、只是用来速效解决欲望的情色小说。青少年时被压抑的很大一部分自我,已经表达尽了。江离亦已经凭借公开的、大量的、自己满意的文字定义出了自己是谁。 此定义其实虚妄──因为,如果真实的“安提戈涅”长久地被事实上排除在她的关键受众所生活在的世界与她所写的内容所发生的世界之外,真实的“安提戈涅”就早晚会泯然,她会成为无足轻重的普通人,或者是精神病。 苏文绮阻断了──甚至即将逆转──这种海德格尔意义上的缓慢的死与亡,这种泯然的进程。 ~ 酒吧侍应生工资参照我和恋人各自打工的经历。 苏文绮与江离都是很有资产阶级通病的人,她们(尤其是苏)会改变,但可能到结局(如果能写到)依然会保留这些状态。我会试着设计一些在这方面比她们强的角色(雪,裴),但不保证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