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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

    

变故



    “京城徐家?”

    窗后的赵七眉头微蹙。

    这个家族他自然知晓,是近年来颇得摄政太傅李昂青睐的新晋权贵之一,风头正劲,与许多老牌门阀时有龃龉。

    他疑惑于她为何突然要讲徐家?

    村民们则大多茫然,他们的世界离那些京师的煊赫门庭太远,只是本能地觉得这又是一个关于“贵人”的故事,便都屏息凝神等着。

    宋羡仪目光扫过众人,将那一小袋粗粮和零散食物仔细收好,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越,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这徐家,说起来并非百年世族,发迹不过二三十年。祖上原是越州一带的绸缎商,靠着精明算计和……几分运气,攒下偌大家业。到了这一代,徐家长子徐茂,更是了得,科举入仕,一路官运亨通,如今已是户部侍郎,深得李太傅倚重。”

    她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众所周知的事实。   但“李太傅”三个字,再次让赵七的心弦绷紧。

    “徐侍郎为人‘精明’,尤善理财。去岁江北水患,朝廷拨下八十万两白银赈灾,经他手一番调度,最终用到灾民身上的,不足三十万两。”

    她顿了顿,看着下方村民茫然又有些麻木的脸,轻轻补充了一句,“三十万两,若换成粮食,大概能让我们这样的村子,吃上十年。”

    “十年?!”人群中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个数字终于让他们有了些具象的概念,脸上露出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们为了一口吃的可以易子而食,而那些贵人,指缝里漏一点,就够他们活一辈子?

    “然,水患之后,江北瘟疫横行,死者十之三四,易子而食,惨不忍睹。”

    宋羡仪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而徐侍郎,却因‘统筹得当,为国节省’之功,得了朝廷嘉奖,官升半级。”

    村民们沉默了,一种无声的愤怒和绝望在人群中弥漫。

    他们不懂朝堂倾轧,却懂得饿肚子的滋味,懂得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的痛苦。

    赵七在窗后握紧了拳。这类事情他并非不知,甚至比这更肮脏的他也隐约听过,但从未像此刻这般,被如此直白、如此残酷地摊开在这些挣扎求存的百姓面前。

    他感到一种窒息般的耻辱和愤怒,为自己曾经所属的那个阶层。

    “这徐家,自然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宋羡仪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徐家次子徐荣,倚仗兄长权势,在京城横行无忌,欺男霸女,人称‘小阎王’。去岁秋,他纵马踏毁西城菜市,伤十余人,致死一老妪。苦主告到京兆尹,却反被诬陷讹诈,打了板子,投入大牢,不出三日,便瘐毙狱中。”

    她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像冰锥,砸在听者的心上。

    “又有徐家三女,貌美,一心欲攀附更高门第。与永宁侯世子议亲不成,竟设计陷害侯府千金,使其名誉扫地,被迫出家,一桩桩,一件件,徐家之势,可见一斑。”

    她说到这里,再次停顿,目光又一次似无意地掠过那几个眼神闪烁的村民,包括那横rou汉子。

    那几人脸色似乎更不自然了。

    “然而,”宋羡仪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预言般的腔调,“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世间之事,盛极必衰。徐家仗势欺人,恶行累累,岂能长久?须知这煌煌青天之下,自有公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她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让所有听者心头都是一震。

    “诸位且看吧,”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未来,“多行不义者,终有高楼倾塌、树倒猢狲散的一日。届时,那些吸食民脂民膏、视人命如草芥者,必将血债血偿!”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森然的寒意,让这闷热的傍晚凭空生出一股冷意。

    故事戛然而止。

    场中鸦雀无声。村民们似乎被这过于直白、甚至带着诅咒意味的“故事”惊呆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宋羡仪却已恢复了那副平淡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语带锋芒、隐现杀机的人只是幻觉。

    她拿起布包,微微颔首:“今日就到此吧。”

    说罢,她不再停留,转身朝着村尾茅屋的方向走来。

    村民们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陆续沉默地散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复杂的情绪,恐惧、茫然、还有一丝被点燃后又无处寄托的微弱恨意。

    赵七迅速退回床边坐下,心脏仍在砰砰直跳。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刚才那番话。

    门被推开,宋羡仪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夕照的余温和外面尘土的气息。她反手关上门,将那个小小的布包随意放在桌上。

    屋内光线昏暗,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

    她看了一眼桌上被捣烂的草药和赵七重新包扎过的伤腿,没说什么,径直走到水缸边舀水喝。

    “徐家,”赵七终于忍不住,开口试探,声音有些干涩,“宋先生似乎对其颇为了解?”

    宋羡仪喝水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透过水声传来:“说书人,道听途说罢了。京城轶事,总是乡野之人最好的谈资。”

    “可小姐所言,不像轶事,倒像……”赵七斟酌着用词,“判词。”

    宋羡仪放下水瓢,转过身。

    昏暗的光线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哦?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她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赵七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不。徐家之恶,我亦有耳闻。只是小姐似乎格外痛恨?”

    “恨?”宋羡仪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恨这种情绪,太奢侈了。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以及一个必然的结局。”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个装着粗粮的小袋子掂了掂,又放下。

    “就像这些粮食,吃下去,能活命。吃不到,就会死。很简单的事实。”

    她看向赵七,目光锐利如刀,“徐家,或者李太傅,或者其他什么人,他们坐在那个位置上,却让本该变成粮食的银子消失了,让本该活命的人死了。那么,他们就应该消失。”

    赵七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的话语平静至极,却蕴含着一种对权贵阶级毫不掩饰的、冰冷的蔑视和杀意。

    他几乎可以肯定,她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有着极深的、血腥的仇怨。越州宋家,徐家,李太傅,一个模糊的链条在他脑海中逐渐浮现。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喧哗声,方向正是村口。

    “不好了!官兵!官兵来了!”一个半大孩子惊恐的尖叫声划破了傍晚的宁静。

    茅屋内的两人脸色同时一变。

    赵七猛地站起身,伤腿剧痛也顾不得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他下意识地看向门口,又看向窗口,寻找逃跑的可能,却发现这茅屋根本无处可逃

    他的心沉到了谷底,绝望再次攫紧了他。

    相比他的惊慌,宋羡仪却异常镇定。她迅速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了一眼。

    只见村口尘土飞扬,五六骑官兵模样的人勒马停住,为首的是一个穿着低级军官服饰的汉子,正趾高气扬地对着围拢过去的村民呵斥着什么。

    他们的目光凶悍,不断扫视着破败的村庄,像是在搜寻什么。

    不是精锐缇骑,像是州郡的普通兵丁?

    宋羡仪眉头微蹙,迅速判断着形势。

    他们的目标似乎并不明确,不像是得到了确切情报来抓钦犯的。

    她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脸色苍白的赵七,压低声音急速道:“不是冲你来的,冷静点,躺回床上去,装作重伤未愈。”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赵七一愣,虽不明所以,但此刻他别无选择,只能依言迅速躺回床上,拉过薄被盖好,闭上眼,竭力控制着呼吸,但微微颤抖的眼睫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宋羡仪则快速地将桌上捣药的石头和剩余草药扫到角落,用一些干草盖住,又将她带回来的布包塞进床底。

    她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明显破绽后,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带着些许惶恐和讨好的、属于乡村女子的表情,快步走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赵七躺在床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他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只听宋羡仪的声音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和恭敬:“几位军爷不知来我们这穷村子,有何贵干?”

    那军官粗声粗气地喝道:“奉上令,搜查流寇!近日有一伙歹人流窜至漳州地界,打家劫舍!你们村里可有陌生面孔。”

    他的声音很大,显然是说给所有村民听的。

    赵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流寇?”宋羡仪的声音显得很惊讶,“军爷明鉴,我们村都是老实巴交的苦哈哈,饭都吃不上了,哪敢窝藏流寇和陌生面孔?哎呦,这兵荒马乱的,谁还敢往外跑啊?没见着什么生人。”

    “哼!最好没有!”军官厉声道,“若是隐瞒不报,与流寇同罪!兄弟们,给我挨家挨户搜搜看!”

    脚步声和呵斥声开始在村里响起,鸡飞狗跳,夹杂着村民惊恐的哭喊和哀求。

    赵七屏住呼吸,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感觉到有人停在了茅屋外。

    “这破屋里住的谁?”军官问。

    “回军爷,是小女子暂居于此。”宋羡仪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女子孤身一人,以说书换口饭吃,可怜可怜我。”

    “孤身一人?”军官似乎有些怀疑,“打开门看看!”

    “军爷!屋里实在简陋,而且小女子的弟弟前几日上山采药,摔断了腿,正在里面养伤,怕是冲撞了军爷。”

    宋羡仪的声音更加慌乱哀求。

    “少废话!开门!”

    吱呀一声,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昏暗的光线下,那军官带着两个兵丁闯了进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屋内。简陋的屋子一览无余,只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他们的目光最终落在土炕上。只见一个少年面朝里躺着,身上盖着破被,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沉,或者说,昏迷不醒。

    露在外面的头发枯黄,脸上似乎还有些赵七抹上去的泥污,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病弱的乡村少年。

    军官皱了皱眉,用刀鞘捅了捅赵七的背:“喂!起来!”

    赵七毫无反应,仿佛毫无知觉。

    宋羡仪扑到床边,哭诉道:“军爷,他伤得很重,高热才退,实在起不来啊!求军爷行行好。”

    军官嫌恶地看了一眼这家徒四壁的屋子和“奄奄一息”的少年,又扫了一眼角落里那堆看起来像是柴火的竹简,最终失去了兴趣。

    “晦气!”他啐了一口,“走!去下一家!”

    脚步声远去,门被粗暴地带上。

    茅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赵七依旧僵硬地躺着,直到确认那些官兵真的走了,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看向站在床边的宋羡仪。

    她已经直起了身子,脸上那卑微惶恐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平静和一丝未散的锐利。

    她走到窗边,看着官兵在村里又喧闹搜查了一阵,最终一无所获地骂骂咧咧骑马离去。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她侧脸上,镀上一层冰冷的金色。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惊魂未定的赵七身上。

    “现在,你明白了吗?”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残酷的冷静,“赵遮。”

    她第一次,清晰无误地叫出了他的真名。

    “没有身份,没有力量,在这世道,你连‘活着’的资格,都需要别人施舍,甚至需要靠伪装成‘即将死亡’来换取。”

    “你今日,差点又‘死’了一次。”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和无力。

    “现在,告诉我你的答案。”

    “是想继续这样‘死’下去,直到某一次伪装失效,真的变成一具枯骨?”

    她微微倾身,逼视着他因为震惊和恐惧而缩紧的瞳孔。

    “抓住我给你的机会,换一种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