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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一,叫人

    

“昭一,叫人”



    踏进原东租的小院,程袅袅像猫一样踮着脚尖,目光掠过四方的灰墙——外头挨着城中河,潮气重,门轴却油亮,一推吱呀作响,里头竟窗明几净,青砖地扫得见天光,

    只是比原野村那三间屋子逼仄许多。

    原东没回头,余光却锁着她每一步,直到把人带到正屋,才低声问:“要不要我陪你上街买点东西?”

    他肩背还沾着外头的尘土,像又要匆匆出门。

    程袅袅心里犯嘀咕——这人到底靠什么营生,票证、粮油、煤球,样样不缺。

    她攥紧小包,声音轻得像风:

    “你去忙吧,我自己能行。”

    ……

    高大的背影刚拐出巷口,程袅袅回屋还没来得及坐下,忽听“笃、笃”两声轻响

    ——像怕惊飞檐下麻雀似的。

    门一开,日影里站着程母。

    “妈?”她脱口轻呼,尾音一下子软成了糖丝,扑过去抱住母亲,像小时候撞进晒过太阳的棉被。

    程母反手搂住她,掌心顺着女儿单薄的背脊摩挲,摸到骨头里藏着的惊惶。

    “那小子没欺负你吧?”话说得柔,却有些轻颤。

    “都怪你爸,非让你跟他走……”

    风韵未减的眼眶倏地泛红。她悔——悔当年同意女儿下乡;悔千挑万选,最后竟把女儿亲手送进虎口……

    若是当年咬咬牙,哪怕随便找户人家留在城里,也好过今日。

    ……

    “我真没事,”程袅袅撒娇地晃她胳膊,声音却低下去,

    “他……不敢拿我怎样的……”

    程母抬手替女儿拢起鬓发,指腹掠过那微垂的眼角——那里曾盛着最亮的星星,

    如今只剩一汪安静的湖水。

    当年她刚回来时,母女两人难舍难分,夜里同床,她无意间看到女儿身上淡淡的痕迹,

    心口便像被针扎……

    她叹得极轻,却把女儿箍得更紧,像要把缺失的几年一股脑儿补回来:

    “别怕,妈在。天大的事,咱回家。”

    “没事呀,就隔两条胡同,他敢动我一指头,我立刻跑回去告状!”

    程袅袅眨眨眼,故作俏皮地举起三根手指,

    “到时候正好离婚,我带着一一搬回来,你还能天天给外孙女炸糖糕呢。”

    一句“离婚”落进程母耳里,竟像救命符。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心里那口浊气缓缓吐出——真走到那一步,名声也坏不到哪去,大不了她们一家关起门来过。

    ……

    檐外,最后一缕残阳被风剪得粉碎,金屑纷纷落在青石板上。

    墙根处,一道高挑的影子贴着斑驳砖缝,仿佛夜色提前漏出的幽灵。原东半张脸沉在阴影里,指间那截烟已烧到滤嘴,火舌舔过指腹,他却连眉都没颤。

    母女亲密的笑声像细针,穿过窗棂,一字不漏扎进耳膜……

    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却冷得结霜。

    吱呀——

    院门合拢的刹那,他将烟头摁进砖缝,火星“嗤”地熄灭。他转身,颀长的背影被一排排灰瓦渐次吞没,只剩鞋底碾碎枯叶的轻响,像谁在夜里撕掉最后一页旧历,风一吹,便无影无踪……

    ……

    午后的日头斜照,程袅袅在供销社匆匆挑了条新毛巾、一只搪瓷缸,又捏着票证换了两块香皂,便一路小跑到了小学堂。

    小学堂门口等待的父母不多,大部分孩子都住在附近,寻常都是结伴上下学,职工家庭,父母要上工也没时间来接。

    青砖校门前,散学的铜铃刚停,孩子们像雀儿般扑出来。她攥紧包带,退到大槐树的阴影里——自她远走后,已两年没独自和女儿相处,掌心竟比当年插队时攥锄把还潮……

    一一来A市上学是直接进的小学班,因此原东给孩子取了个大名,

    原昭一。

    程父很是欣赏,“昭一”二字,意味着光明与起点并存。

    愿她无论行至何处,

    皆能“一”念纯粹,昭昭其华。

    “昭一——”她试着喊,声音被风吹得发颤。不远处,小丫头背着碎花书包,有些松散的辫子一蹦一跳,听见名字倏地回头,乌亮的眼睛在人群里搜寻,像两颗刚洗过的黑葡萄。

    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杏眼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弯成了月牙,却在下一秒倏地收拢。

    稚气的小脸绷得板板正正,唇线抿出锋利弧度——分明是她小时候的模子,却透出一股与原东如出一辙的压迫感……

    程袅袅心口一撞,脚步被钉在原地。

    小姑娘站在十步开外,见她不动,眉心可爱地蹙起,像要发脾气的小兽。

    程袅袅这才回神,刚抬起脚尖,一道高大身影已掠过她。

    原东两步并作一步,把只到他大腿高的小人儿捞进怀里,大掌揉了揉她发顶,声音低而醇:

    “昭一,叫人。”

    小姑娘却猛地一扭,像条倔强的小鲤鱼,啪地扑到他肩头,把脸埋进他颈窝,只留给他一个气鼓鼓的后脑勺。

    原东抬头,正对上程袅袅眼底那层将坠未坠的水光……

    他喉结滚了滚,眸色沉得似夜潮,却终究一语未发,只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