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病房

    因此他看着这照片一时陷入了沉默，没有动作。门外渐渐传来脚步声，应该是小溪。她见他一回来就到处走，还进了保姆房，又破天荒蹲守那么久，悄无声息，不免感到担心，便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听到动静，他眼疾手快，趁她进来前，将照片继续不动声色塞回他爸口袋里。然后与溪乐庆叔配合，一同把人送上救护车。

    他爸的私人医生例行询问情况，他一时之间竟答不上来，似乎丧失了表达能力般，喉头堵着，心底酸涩，不知如何开口。溪乐见状紧握了他的手，回医生道“应该是被行李箱绊到，不小心摔了一跤，家里没人，我们回去时发现已经晚了”。

    夏医生无奈叹气，告诉他们情况不乐观，要做好心理准备。

    简单来说，老杜总自三年多前被那起意外打击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有高血压这类基础性疾病。这次又摔得太厉害，伤到了血管，引发了脑梗塞。再迟一会儿，人可能就没了。现经过抢救，命算是捡了回来。不过目前仍在危险期，需要持续观察。即使平安度过这两天，以后也会出现行动不便、意识不清等后遗症，类似半个植物人的状态，需要终身坐轮椅。万一再有闪失，永久瘫痪甚至更严重的后果也有可能。

    杜烁听完心下一凉，面如土灰，五脏六腑吊着千斤巨石往下坠，一阵钝痛，更别提遵什么医嘱。幸好身边有小溪，她一直在。和大夫沟通、记注意事项、学看仪器指标，思路清晰，口齿清楚，应对自如，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

    直至晚上，他怎么睡不着，坐在父亲病床前发呆。

    半个植物人？居然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这就是他爸杜建刚的终点吗？一手缔造一个庞大商业帝国、全行业勇立潮头敢为人先的标杆、亿万身家鼎鼎大名的优秀企业家、改革开放全省传奇成功人物，就这样以一个半身不遂、偏瘫脑残的结局收尾？

    他不能相信，怎么都接受不了。

    细看他爸，一个病人的姿态，全身上下插满了管子，半个木乃伊与半个机械人的拙劣结合体，仅有几道微弱呼吸连接着二者。才五十多，头发却全白，是因为素日cao劳太过吗？双眼紧闭，皮肤老皱，惨白的身体没有一点血色。不知在床前帮他盘点回顾集团彪炳史册的辉煌业绩，或夸大集团面临的举步维艰致命困境，能否让他挣扎起身？

    忍不住握上父亲的手，像小溪对自己那样。不知是错觉还是，触碰的一瞬间，他爸的手抽动了一下，颤抖着躲掉了，好像要故意远离他，不愿和他接触似的。他心中暗自讶异，想了一圈，又无奈叹气，自嘲地笑。

    再去碰病人的口袋，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里面静静躺着个薄而轻巧的、小小的东西。呵，还能是什么呢？

    远处小溪累极，已经在另一张陪护床上睡着了。叫她随庆叔一起早点回去，这几天遭的罪已经够多了！她不听，非要和他一同守着，守到天明，守到病情稳定才行。他只能松口答应。

    其实他私心今晚也不想一个人待着，因为害怕。即使那里躺着的是一个危重病人，即使那人是他亲爹，也不敢面对、不敢和他单独待着。他害怕，真怕得发疯！

    小溪睡得很深，屋内布置还算舒适，很暖和，比他们之前住的那套更宜人。此刻静悄悄的，只是略微干燥，他走过去把加湿功能打开。机器设备运转的细碎嗡嗡声随即响起，与那边规律单调的呼吸机一唱一和，拉出一道枯燥冰冷、麻木不仁、死气沉沉的哀乐。

    扭头窗外亦是一团死气，隆冬的闹市没有月色，星光都被钢筋水泥挡住，地上仅存几树枯枝，光秃秃、灰蒙蒙、脏兮兮的，不见一点生机。不像夏天，草木葳蕤，遮天蔽日，郁郁葱葱。小孩在树荫下玩笑打闹，嘻嘻哈哈，无忧无虑……

    稍稍推开一点窗缝，给这凝滞的水泥盒子通风换气，但愿新鲜空气能送来些希望。稀稀疏疏的车流声入耳的同时，却迎面扑来一阵瑟缩，是冬天的风化作利刃逼来了！

    这几年也许是过得太好，以至于忘了隆冬的风是怎样的瘆人光景！

    它一刀一刀凌迟那些孤单流浪的人，割开每一寸皮肤，灌进彻骨寒冰，再在他们血液里注入一种叫冷酷无情的麻药，再冻僵他们的大脑，冰封他们的心，然后把他们赶进绝望的深渊。最后在宽阔无边、深不见底、没有阳光的冷水池里，彻底将他们化作行尸走rou。

    ……

    11年前他刚到纽约时，就是这样。

    虽然当时正值初秋，但他早已身坠寒冬了。一夕间被打发破烂似地扔到那里，语言不通，环境陌生，谁都不认识，什么都不懂。最重要的是，他一直在想，却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来此？为什么会这样？

    因此尽管他爸给他安排好了学校住宿，他也失魂落魄、空心废人一个。课没动力去上，作业也不写，本就讨厌学校，这下更排斥了。慢慢地，就被勒令退学了（当然他也不在意）。再后来，也被迫退宿了，因为他没有任何援助接济渠道。到最后只能自食其力，自我麻痹。那是最冷的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