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再會希麗雅
3-3 再會希麗雅
時間|2050年 9月中旬 地點|麻省理工學院(MIT),計算基因與合成生殖工程系 波士頓的秋天總是帶著一點剔透的涼意。校園中枯黃與深紅交錯的樹葉被風吹得輕輕翻起,像是翻閱著一頁頁未完成的學術草稿。嶺翔坐在MIT主圖書館的閱覽桌前,手中拿著一杯已冷卻的黑咖啡,眼神卻還停留在不久前收到的那封電子郵件上。 「Congratulations, your paper has been accepted for publication in Genetic Computation and Reproductive Systems journal.」 這篇關於Y染色體微型序列變異與神經調節機制之間關聯的文章,是他花了兩個月才完成的初步研究。雖然還只是系上協助學生發表的學生版期刊,但主編在審稿信中的評語卻異常肯定:「精確、獨立、極具潛力——若持續深究,有可能延伸出嶄新的生殖工程模型。」 教授在課堂上也當眾點名讚許他的研究方法與理論設計,甚至主動詢問他是否考慮繼續攻讀博士學位。 而嶺翔只是輕聲應了一句:「還早。」 他的眼神卻不自覺地望向窗外,某個更遙遠、更模糊的方向。 圖書館外的草地上,幾位學生坐在長椅與石階上討論作業,笑聲時而從風中飄過來,但嶺翔並未加入。他一手拎著書包,沿著校園東側的人工湖邊慢慢走著,湖面倒映著一棟棟玻璃帷幕大樓,像另一個靜默的世界。 經過基工系實驗中心時,有位女學生從自動門口出來,認出他,朝他點頭微笑。他也點了點頭,步伐未停。 他不是不善交際,只是從未主動靠近誰。 在這裡,他不再是「來自台灣的特殊錄取生」,也不是「那個年紀最小的大學生」。他只是另一個在研究室裡熬夜、被模型推算逼到眼乾的MIT學生。 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份」其實不止於此。只是,那個身分如今仍被封存在數千公里之外的某套制度與簽署過的協議裡。 台灣、觀察室、任務的片段記憶有時會在他夜深時悄然浮現,卻始終像隔著一道半透明的玻璃牆——看得見,摸不著。 他走進系辦,簽收了教授寄來的實驗報告樣本,再次確認了下週的演講排程。 這是他第一場面對公開場合的研究簡報,地點在校內跨院聯合講堂,主題是他那篇關於Y染色體神經傳導模擬的研究。他知道現場會有期刊的編輯與其他實驗室的代表出席。 所有人都說他表現得很冷靜、很穩。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冷靜底下,壓著一種難以命名的等待。 週四下午,嶺翔剛從系辦走出來,就在走廊轉角遇見了她。 她是系上的大一新生,名字叫麥琪。美國長大的新加坡裔女生,說話時眉眼很活,聲音總是帶著一點笑意。她的中文帶著輕微的美式口音,但語速俐落,句子乾淨直接,像她這個人一樣。 「嘿,學長,抓到你了。」 雖然叫他學長,但他們其實同年。 嶺翔抬起頭,看見她站在走廊邊,手裡晃著筆電,笑容明亮得有點難忽視。 「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拜託你別拒絕。」她邊說邊打開筆電,指著螢幕,「我在準備模擬殖系的報告。教授說這是制度設計初期的核心模型,但我完全搞不懂為什麼要特別強調Y染色體,還有那個『創世研究計畫』到底是哪年開始的?教科書根本寫得亂七八糟。」 嶺翔看了一眼螢幕,指著她畫線的段落:「這個理論是根據2040年代初期生殖力下滑的資料建立的。你可以查2049年UN-CRS報告,裡面第一次提出『功能性繁殖力』的定義,不只是能不能生,而是下一代是否具備穩定的神經結構與行為模式。」 他補了一句:「那時候全球男性的jingzi濃度已經降到上一代的一半,被認為是正式進入次生殖危機。」 「哇,所以才開始這些奇怪又有點酷的制度?」她挑眉。 「制度是一種折衷。」嶺翔語調平靜,「當時基因編輯受到倫理限制,而傳統人工生殖成功率低、風險高。創世菁英生殖研究院就是在那個背景下成立的,後來才制度化。」 「然後他們決定,乾脆讓人回去用最原始的方法生小孩?」 她笑了一聲,「不過說真的……這種配對制度比我以為的還理性耶。」 嶺翔抬頭看她,沒說話。 她似乎察覺了他的沈默,語氣也柔了些:「學長,我是真的想了解。這不是八卦。」 他輕聲道:「它解決了一些問題,也留下了別的問題。」 她點點頭,沒有追問,而是笑著說:「你講起來真的比教授清楚十倍。要不要考慮以後來我們班代課?」 他沒有接她的玩笑,只是看了她一眼,語氣平穩:「這題我不能幫你寫,但我可以教你怎麼查資料。」 「我就知道你不會完全拒絕我。」 麥琪笑著闔上筆電,朝他比了一個小小的感謝手勢,「謝啦,學長。」 * 圖書館旁的咖啡亭下,幾位碩士班的女生正圍著圓桌小聲聊天,秋陽灑在紙杯上,蒸氣裊裊升起。 「我是真的有點心動了啦,」其中一位戴著圓框眼鏡的女生說,「我跟我未婚夫試了快一年都沒消息,最近去做檢查……他jingzi濃度只有正常值的一半。」 另一人瞪大眼:「哇,原來這麼多人都有問題嗎?」 「其實現在能自然懷孕的機率真的不高啊,尤其我們這年紀又不可能立刻結婚生小孩。」 她轉向身旁安靜喝著咖啡的希麗雅,語氣轉為半玩笑:「欸,妳不是那個暑假去執行制度任務的代表嗎?快點說說妳的心得,我真的在考慮要申請配對。」 希麗雅將紙杯放下,笑了笑:「我本來就是打算單親育兒了,所以對象配得很理想,當時心理評估過了之後,配對其實很快……受孕當下沒什麼感覺,反而是知道成功的那刻才覺得有點……現實感吧。」 「會不會很尷尬?我想像那種配對好像……氣氛很怪。」 「我覺得還好。」她語氣平靜,「比起氣氛,我更在意他的反應很溫柔,有尊重我。其實制度裡面的人很多都訓練過,節奏、溝通、身體界線都做得很好,不是妳想像那種奇怪的交易感。」 她停了一下,笑著補一句:「而且,不會尷尬,因為……那個人其實很好。」 話說到這裡,她忽然抬頭,遠處走來的身影讓她一瞬間靜止。 是嶺翔。 她朝朋友們點了點頭,低聲說:「我先走一下。」 嶺翔也注意到她了,腳步頓了一下,沒有躲避。 兩人在圖書館花徑交會。陽光斜落在銀杏樹葉間,他們像是剛好在其中一塊光斑裡停住。 「你回來了?」他開口。 「嗯,幾天而已。」她眼裡有一絲猶豫,但很快轉為溫和,「資料還在老系統裡,只能親自來拉。」 他點頭。她也微笑。 「你看起來還不錯。」她說,「聽說你有篇論文登期刊了?」 「小刊物而已,不算什麼。」他答,語氣一如過去那般節制。 「我那天有看到你的身影……制度的宣傳影片裡。」她語氣輕淡,但眼神一度落在他肩線的位置,像是想抓住某種情緒,但最終讓它溜走。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針織衫下微微隆起的弧線已不再完全隱藏得住。她沒遮掩,反倒像是刻意讓他看見。 「三個月了,一切都算穩定。」 她沒說「懷孕」,但他聽得懂。 他停了一下:「嗯,這樣很好。」 她看著他,神色柔和:「我不會要求你什麼,也沒期待。但我想讓你知道——這個孩子存在,跟你有關。」 他點頭,沒有回避。只是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胸口某個地方被輕輕按了一下。 她最後說了一句:「祝你一切順利,嶺翔。」 「妳也是,希麗雅。」 他們在秋日陽光下短暫交會,然後又各自走向不同方向,像兩顆不再相交的行星。但他知道,有些連結,即使斷了,也曾真實存在過。 回到宿舍時,門半掩著。嶺翔伸手推開,屋內燈光昏黃,傳來輕聲的笑語與低語交談。 是蒼大,和艾米。 他們並肩坐在床上,共享一個筆電螢幕,似乎在看某部喜劇影集。螢幕畫面忽明忽暗,時不時傳出幾聲笑聲與劇中角色誇張的對話。 「妳真的覺得這段好笑?我覺得他只是尷尬得很誠懇而已。」蒼大的聲音低而帶笑。 「就因為那種尷尬很真實才好笑啊,」艾米靠在他肩上,「你不也是常常這樣嗎?」 「我?我明明是人群裡最從容的男人。」 「最從容的,是說你上次跟我爸講話時連名字都叫錯?」 兩人相視一笑,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但也沒有喧鬧。那種安穩自在的親密感,在狹小的空間裡像一道柔和的燈,穩定地照著彼此。 嶺翔看了他們一眼,只是微微點頭,便轉身走進公共休息區。 沙發上沒有其他人。他把書包放在腳邊,坐下,身體往前傾,手肘撐在膝上,像是習慣性地思考,卻沒有思緒能被抓住。 他想起希麗雅說的話。 她的語氣那麼平靜,像是說出某個與他無關的事實,卻又在他心裡留下一道細緻的餘波。 他低頭看著手心,指節間的皮膚乾燥,微微泛白,像是擦拭了太多東西卻無所附著。那是一種「過於乾淨」的感覺。 他背後,蒼大和艾米的談話聲依然斷續傳來,笑聲與停頓交錯,像某種被世界允許的親密。 他突然有種異樣的清醒感: 在這個世界裡,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做出選擇—— 有些人選擇留戀,有些人選擇放手; 有人選擇愛,有人選擇規劃懷孕; 而他,好像還卡在中間,什麼都還沒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