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該告訴她嗎
3-7 該告訴她嗎
澪已經抵達美國的住所。 嶺翔在抵達那棟建築時,稍微頓了一下。 外觀看起來與一般高級研究人員宿舍無異,低調、整潔、與MIT周圍的環境完美融合。門口沒有制度標示,但他知道,這是制度在美國合作單位的「軟性據點」。 嶺翔站在門外的時候,有一秒鐘是空的。 不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而是不知道自己應該以什麼樣的狀態站在這扇門前。 它不是家門,也不是任務房間。但在某種意義上,比兩者更熟悉——因為裡面的人,知道他不為人知的版本。 門開時,澪已經站在那裡。深灰色高領毛衣,頭髮挽起,神情平靜。 「進來吧。」她輕聲說。 他進門前忽然開口,聲音低了一些:「你來美國,那齊曜辰怎麼辦?」 澪回頭看了他一眼,語氣不帶情緒:「制度有其他人接手他的觀察任務。我們每一位觀察員的職責都能被替換,不會因個人異動造成資料斷層。」 他點點頭,沒有再問。 房間維持著制度一貫的簡約風格,牆上沒有裝飾,工作桌上是規整堆疊的文件與筆電,一張深色小沙發靠牆,像被刻意留白的角落。 她沒有多寒暄,轉身走向桌邊,語氣一如往常:「我昨天到。今天沒有正式會談,你先熟悉一下環境就好。」 嶺翔點頭,視線掃過室內——資料櫃、加密終端、以及一套制度配發的感應儀器,沒插電,顯示目前尚未啟用。 「你還好嗎?」她忽然問,語氣不重,卻帶著一點觀察的停頓。 他回望她一眼,沒有回答那個問題,只是說:「後下午四點半再來這裡對嗎?」 她看了他一秒,才點頭:「對。」 他要轉身離開時,她忽然開口:「你最近……好像比較安靜。」 他停住。 她沒有逼問,只是語氣輕了一些:「不只是今天。你的眼神也變了——少了一點前次見面時的篤定。」 他沒說話,但她知道自己說中了什麼。 「我不是要你現在講。」她語調依舊平穩,「只是提醒你,如果你有些東西開始卡住,那些東西最後會出現在任務表現裡。」 他微微點頭,像是承認,也像是默認自己的不想說。 「後天我們再談。」她說。 他點了點頭,打開門,走出去。關門聲很輕,像她的語氣一樣沒有壓迫。 她站在原地幾秒,轉頭望了一眼還沒打開的儀器。 如果數據有盲點,那就是它永遠讀不出一個人「忍著沒說的話」。 * 燈光比外頭柔和,窗簾拉得嚴實,四周靜得幾乎能聽見螢幕散熱器的聲音。 嶺翔坐在沙發一側,澪坐在另一側。她將資料投影到牆面上,簡報的開場是一行標準字體: 【任務配對對象簡要報告】 Camille Moreau|28歲|外交官 指定配對對象:S-14 她語氣平穩地說明任務內容、配對類型與初步情緒穩定分析資料。這些對嶺翔而言都不陌生,甚至有些過於熟悉。 但澪說到「特別指定」時,他的眉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她主動選擇你。」澪說,語氣不重,卻故意停了半秒,「她有一個特別的理由。」 他沒回應,只是低頭看著螢幕上卡蜜兒的基本資料,眼神飄過文字,卻沒有落進去。 澪停了一下,注意到他不尋常的安靜。 「你在聽嗎?」她語氣依舊冷靜,卻帶上少見的直白。 他抬起頭,看她一眼,像是剛從一場內部的雜訊中被拉回。 「對不起,我……有點沒集中。」 她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看了他幾秒,然後語氣放低了一點: 「這不是普通的對話,嶺翔。你今天的狀態不適合進入任務前期,如果是這樣,制度可以暫緩觀察流程,或者進行紀律重整。」 他皺了一下眉,開口前先吸了一口氣。 「不是那樣。」 「那是怎樣?」她問,語氣不再只是觀察,而是介入。 他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低頭盯著桌面,像在衡量該不該讓那句話從胸腔推上來。 幾秒後,他終於開口,聲音比平常更低: 「我……還在想之前的事。」 她沒有問「是哪一件」,只是靜靜等著他繼續。 「我以為可以放下的。」他說,「但發現自己沒辦法像我以為的那樣切開來。」 她點點頭,語氣回到更溫和的位置:「你不用現在處理全部的事。但如果你在任務期間情緒不穩,那不只是你一個人的問題。」 他看了她一眼,沒有防備,也沒有辯解。 「我知道。」 這句話,是一種承認,也是一種請求——請她先別把他推回制度的冷鋼裡。 澪輕輕闔上資料夾,說:「那今天就到這裡。」 他點點頭,站起身時,腳步有一點慢。 她在他轉身前開口: 「嶺翔。」 他回頭。 澪收起資料,語氣沒有批評,但語調一如既往地直接。 他知道她說得對,他整個下午都在走神,從視線落點到回應時間,全都比平常慢了半拍。 「要不要出去走一圈?」她語氣放輕,像是在避開制度的聲音,「吃點東西。不是觀察員請你,是我——朋友請你。」 他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 「你還會吃飯吧?」她補了一句,語氣難得帶了點調侃的語氣。 他點了點頭,站起來:「可以。」 傍晚的風拂過街道,路邊樹葉半黃,騎樓的招牌燈已經亮起。兩人走在MIT外圍的小街上,腳步不快,誰也沒特別說話。 澪忽然說:「你好像瘦了。」 嶺翔轉頭看她一眼。 「都窩在實驗室沒有好好吃飯嗎?」她接著說,語氣沒有責備,只是淡淡的。 他沒否認,只是垂下視線。 他們停在街角一家燈光溫暖的小餐館門前,M望了一眼裡面的人數,正要推門時—— 「……嶺翔?」 他轉過頭。 站在不遠處的是麥琪,風衣隨身體晃動,手上提著剛買好的便當袋。她愣了幾秒,視線掃過兩人之間,最後停在澪身上。 她沒有笑,聲音卻極努力維持著平靜:「你們……剛好出來吃飯?」 「嗯。」嶺翔點頭,語氣壓得極低。 麥琪點點頭,又看了他一眼,像是有話要問,但又忍住。 「那……我不打擾了。」 她轉身離開,背影沒有多停留,也沒有回頭,但整條街像瞬間安靜下來。 嶺翔站在原地,手還停在口袋裡,指尖不自覺地握緊。 澪看著他,沒說話,只是在門口等他。 那一瞬間,她什麼都沒問。但嶺翔知道,她看出來了。 餐廳不算擁擠,牆上的燈光偏暖,彷彿與制度的色溫隔出一道緩衝。 澪吃得不快,動作卻有一種習慣性的節律。她沒有開口,也沒有催他吃,只是等。 嶺翔的叉子一直沒真正動起來。他看著眼前的餐點,像是失去了與食物的連結能力。 終於,澪放下了刀叉,抬頭看著他,語氣一貫平靜,但話語卻直接: 「她就是你心不在焉的原因吧。」 他怔了一下,沒回話,但那表情就是一種無法否認的默認。 澪沒有追問,也沒有提名字,像是不需要: 「你不說,我也能看得出來。」 沉默之間,他終於開口,聲音低低地滑出來:「你會怎麼處理……制度跟個人情感的衝突?」 這句話讓她停了一下。 她看著他,眼神裡沒有意外,只有一種短暫的沉思。 「你想問的不是我,」她說,「你是想知道,有沒有人真的處理過這種事而沒出問題。」 嶺翔沒否認。 「我不會讓自己陷進那裡。」澪的語氣很輕,卻沒有絲毫猶豫,「我知道制度的邊界在哪。也知道它對每個人不公平,但它對我們這種人——觀察員、種父、執行者——要求的從來不是公平,而是穩定。」 他靜靜地聽。 「有時候,情感會來。」她頓了頓,視線落在桌面一角,「但我不會讓它留下來。」 他沒有說話,但那句話在他心裡回盪良久。 他很清楚她說的是什麼,也知道她說得多真誠。 可那就是她,而不是他。 「你呢?」她忽然反問,語氣一樣平,但語尾稍輕,「你打算怎麼處理?」 他看著她,沒有回答。 但她沒有等那個答案,只是補上一句: 「不處理,也是一種選擇。但通常,那是最危險的。」 他低下頭,終於開始動手吃了第一口。 那一瞬間,他不是餓了,而是知道——逃避,不會讓事變簡單。 晚飯後,澪與嶺翔沒有多說話,只在餐廳門口點了個頭,各自走上回宿舍的路。 夜色不算太深,但風有點涼,街燈下的影子被拉得細長,映在林蔭小徑的石磚地面上。 嶺翔轉進一條習慣走的側道時,沒想到會在那裡看見她。 「江嶺翔。」 她第一次這樣叫他。 他轉頭,麥琪站在昏黃燈光下,眼神直直地看著他,聲音沒有波動,但語氣異常堅定。 「你如果不喜歡我了,你可以直接講,我不會纏著你。」 他眉頭皺了一下:「不是那樣。」 「那是怎樣?」她逼問,「還是你後悔了?後悔讓我碰你?讓我留在你房間,讓我……以為那是真的?」 嶺翔抿了抿唇,仍然沒回答。 她苦笑了一下:「還是你對每個人都這樣,只是我自己以為我比較特別?」 他低聲說:「我沒有對每個人都這樣。」 「那你到底在怕什麼?」她問,「我不逼你給答案,但我至少該知道我被當成了什麼——你逃避的工具?還是你一時放縱的錯誤?」 他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神,像在接受一場無法辯解的審判。 他吸了一口氣,像是壓著什麼情緒過了幾秒,才開口: 「我是制度內的種父。」 她怔住,眼神像瞬間掠過一層風。 「創世菁英生殖研究院。」他補了一句,聲音穩定,「我滿十八後開始執行任務,那晚……是我第一次踩在紅線上。」 她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僵在原地。 「我不是玩玩。」他補上,「但那件事,不該發生。這是我的錯。」 「錯?」她低聲反問,像是怕自己聽錯,「你讓我以為那是一段關係,而你只是……在做一場違規實驗?」 「不是這樣。」他語氣變低,「我在意你,真的。但這段感情會讓我越界。我不能。」 他抬頭看著她,第一次讓眼神正面接住她的質疑。 「制度不鼓勵我們發展個人情感,因為它會干擾任務穩定性。性行為更是明確禁止,除了任務,其他形式都不被允許。」 麥琪聽著,像是在消化什麼。 「你說制度不鼓勵感情,但也沒禁止不是嗎?所以你不是不能喜歡人,你只是選擇不讓它發生。」 「而你選擇的是制度,不是我。」 嶺翔緩緩抬頭看她,眼神裡第一次出現難以掩飾的脆弱與責問。他沉聲開口: 「那妳能接受沒有性嗎?」 她一怔。 「我在制度裡跟別人做愛,」他說得緩慢而克制,「但回到這裡,我卻連碰妳都不行的時候……妳真的能接受?」 他沒有提高音量,卻像把整個無解的矛盾,完整地攤在她與他之間。 那不是質問,而是自問。他問她,也問自己。 麥琪咬著下唇,沒回答。眼神裡閃過的情緒像裂開的光。 他低頭沉默了幾秒,再次抬頭開口: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在育幼院長大吧。你覺得我這樣的人怎麼負擔起學費的?」 「我以前連一件合身的衣服都買不起。我16歲收到MIT錄取通知,第一個煩惱的就是錢。我的學費、生活費都是機構支付,如果不是遴選上種父,我不會有機會進MIT,更不會站在這裡跟你說話。」 他眼神清晰而平靜,聲音不重,卻句句沉著: 「我之前不知道怎麼開口,因為我不想說了以後,看到妳用憐憫……來看待那些妳沒辦法理解的東西。」 麥琪沒有說話,只是站著,呼吸極輕,像什麼卡在胸口。 「我選了機構。不是因為我不在乎妳,而是因為我沒有餘地可以選其他。」 「那是我活下來的方式。」 她退了一步,眼神失重。 幾秒後,她轉身走進林蔭下的黑暗裡。 他沒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逐漸融進燈光以外的陰影。 風掃過腳邊,像把他站立的位置,也變成了無聲的裂口。 嶺翔站在原地,看著麥琪的背影遠去。風掃過腳邊的落葉,像把剛才那些話也一同帶走了。 他沒有發現,在林蔭小徑另一側、半隱於暗影裡的地方,澪靜靜站著。 她的眼神平靜,臉上沒有情緒,但指尖緊了又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