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劲(清)
没劲(清)
不得不说,在周狄这里生活,时间慢得出奇。周狄简直就是鸡鸣而起,每日早晨精神抖擞在院子里练八卦掌。绿禾有一点入睡障碍,夜里翻来覆去,白天睡到大中午。头天收拾东西夜里还算睡得踏实,第二晚她就开始失眠,哪怕困到乏力,也还是折腾到太阳xue突突跳,凌晨睡下下午两三点才醒。好在她是在放暑假,导师也没什么任务给她。 周狄从外头回来,已是下午四点多。沙发上瘫着跟竹竿样儿的人,竹竿挂一件粉色纱质家居裙。 见他来了,竹竿停下手里的游戏,翻起身来稍微坐直了,看他一眼,嘴角动动什么称呼也没有。 他很不爽。在他眼里绿禾是小辈,怎么能招呼都没有一个? 他于是哼了一声板着脸就走了。 绿禾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她知道他在不爽什么,可是她就是叫不出。 是的,从他们见的第一面直到现在,她从来都没有称呼过他,没有叫过他一身叔叔——她就是叫不出口。 她是觉得很割裂的,首先周狄的年纪就和陈敬差不多,其次此人还......算了算了她还是不想去想这些。总之她根本没法真的把周狄当叔叔,还亲叔,这更不可能。 晚饭时候,她埋头吃饭,突然对面在说话。她抬头看去,暖光下他的脸偏黄,她将他想像成一颗橘子,还是一颗皱皮的老橘子。 真是邪恶的想象,她有点忍俊不禁——以后这个老不死就叫老橘皮。 老橘皮......皱巴巴的吃起来苦涩涩的......要说这老橘子就是...... “魂没啦!傻笑什么?” 橘皮吼的一声,把她从臆想幻境中吓跑。她又看清楚眼前这位没好气的大人。 “您喜欢吃橘子吗?”她问得无厘头。 “一般。” “喔......” “以后不要穿睡衣家居服什么的在客厅晃,出了你房门就穿其他衣服。”老橘皮说。 “喔......” “以后最好保持在早晨七点前起床,试试去晨练。” “喔......” “少沉迷手游,也没见你看过书。” “唔......” “你是不是应该对我有个称呼的?不够礼貌。” “啊?” “啊什么?”老橘皮显然吃饱了撑的。近来他状态完美,过去那桩子事情,被他用所谓的意外之论洗白得简直没有负罪感了——意外嘛,之前发生的那件事就是个意外,意外证明他不具有主动的目的性,他在这场事故里也是个受害者啊。 这种人简直毫不内耗。 绿禾吃了一口菜,对此人竟有点肃然起敬。这是一个完全没有礼义廉耻的人呐! “我要上诉。”她冷笑了一下。 “请陈词。” “我是自由人。想几点睡几点醒我自己决定。”她不看他脸色,望着菜犟着脸说,“称呼很重要吗?我什么也叫不出来。” “上诉合理,但是驳回。”老橘皮技高一筹,“你住在这里就听我的。” “那我明天就搬走,我自己租房子。” “惯的你。吹鼻子瞪眼的,翅膀硬得很嘛!钱包鼓鼓的好挥霍的啦。” “反正你看我不顺眼。”她说到这里,脸色有些不对劲,声音又卡痰一样浑浊不清,鼓鼓囊囊的,“您也不是什么好人......” 老橘皮是听清楚了。 他倒是笑了一下,紧接着愁眉苦脸的。 “你不应该这么想。那场灾难化的事件,你是受害者我也是受害者。我没有做这件事的目的我就谈不上作恶。” 她很快瞪了他一眼。她的胳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件事摆到面上来说,她又一阵恶心。于是情绪又开始反应。 “呵。冠冕堂皇。”饭菜瞬间倒胃口。 “搞清楚你真正该批斗的对象行吗?我对你那算是关怀备至了。你现在可把我推到一个动辄得咎的处境了嗨。” “我批斗谁?你们不都是一丘之貉?”她显然激动起来。脸色涨红着,牙齿也在颤栗。 她一直都过不了这一关。没错,她也试过像周狄这样去看待过去那件事情,可是她还是心里憋着一股气。她总要找到一个机会然后将这些人报复一遍。然而,她也不知道如何报复。她只是很想很想破口大骂。 老橘皮摇摇头 “你只能批斗陈敬。他才是罪魁祸首。我都要把他拉出来扫射几枪。” 她深吸一口气。 “没错。陈敬确实是罪魁祸首。这件事该拿他斩杀。但是您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见过......”她沉默了一会,“你也下.....虚伪。” 话到嘴边,她又将下流改成虚伪。下流这个词,还是过于重了。 其实对于林绿禾来说,她此时此刻在这种场合下,根本没法怎么思考和发现。她没有感受到,她自己对于周狄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或者说,存在一些难以言明的东西。 如果她真的恨透了这个人,厌恶唾弃极了这个人,她不会认为“下流”这个词说出来太重,她显然存了一点余地了。 这一点,周狄也立马感觉到她降了口风。 他于是会心一笑。 虽然这次谈话不是很愉快,但是第二日清晨七点,绿禾居然还是出现在院子里,扎个马尾跟周狄练八卦掌。 “有黑眼圈。”周狄说。 她不搭理他,慢一拍地模仿他的动作。大约是没睡好,人有些暴躁。 跟着他打到结束后,肚子竟然饿了。她以为周狄今天会在家,但是他吃了早餐后还是走了。 她忽然很想了解,究竟他每天在忙碌什么。 这段时间她了解到,所谓的周家人......周廉水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孩子也只比自己小三岁,一家人跟老一辈人都留在北京生活。周狄还没成婚,不过女友应该不缺。她有时候有点迷茫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她似乎放在哪个家庭里,都是多余的那个人。 这是她心里最介意最过不去的一个坎。从小到大这么些年过去,自己无非就是在苦苦寻求一种特殊的独爱,可惜一直都无法如愿。 磨磨蹭蹭,直到午饭时间她才出门,直奔订好的餐厅去吃饭,然后和姐妹逛街。 她没有想到,晚上去唱歌,在偌大的商场里,她居然能撞见周狄。 从直梯下来,她看见周狄在不远处半蹲着给一个小女孩调整发夹。那女孩大概五六岁模样。没一会有一个女人向他们径直走了过来,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开。 她转过头不再看,心里不知怎么的,很不是滋味。 几个小时的唱歌时间,她死命地鬼哭狼嚎直到嗓子沙哑。 怎么会这样?心里很空。空洞洞地像个凿了几千年的无底洞,打眼望下去什么也看不透,黑不隆冬。 她看见周狄的笑脸。她看到另一个周狄。 周狄在她面前,是一种形象,在别的地方,又是另一种形象。那个举动是小心轻柔的,牵着小女孩的时候眼神是关怀带着笑意的。 这很稀疏平常——没错,这很稀疏平常。这在很多家庭里多么稀疏平常。可是,她从没得到过这样的眼神和笑意。 她像这个小女孩这般大的时候,也没有得到过,她在陈敬身上没有得到过,在历任男友身上没有得到过,在周狄这里更没有。 在回家的路上,她在后座无声无息地掉眼泪。但她又一直在心内跟自己说话,告诫自己不应该有这种心态。 什么心态? 她不敢正视自己居然会有这种心理——还是在一个小女孩这里所萌生的。 一种按耐不住的波涛汹涌的嫉妒。 嫉妒到极度后还有一种可恨的悲伤。 这么些年来,她一直努力维持自己精神世界不崩塌,无论面临什么,她都在愿意死撑下去。 可是今天晚上,因为这一幕本来和自己无关的场景,她整个信念都崩塌了,严重点神经都像剪得乱七八糟的线头一样了。 她实在受不了,受不了接受真实的自己,是这样一只恐慌又自卑的流浪猫了。 带着这样的情绪,回到家,她一声不吭完全封闭自我,锁上房间门再也没有出来过。 然而周狄什么也不知道,这一夜他也根本没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