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u小说网 - 经典小说 - 逆序(姐弟)在线阅读 - 第二章 试锋

第二章 试锋

    

第二章 试锋



    入社那天,天很晴。

    天台的水泥地晒得发烫,昨夜的雨水还积在裂缝里,蒸出咸腥的尿sao味。四周站着几个比他大三四岁的少年,穿背心、吊脚裤,神情不一,有的桀骜,有的拘谨。

    陈安穿得整齐,旧牛仔裤,洗得发白的T恤,袖口还算干净。他没站在人堆里,只靠在水塔阴影下,像个误闯进来的孩子。

    炳叔没来。是“阿来哥”接待的,一个瘦高男人,脸上几道老疤,嗓音像烟灰刮过铁皮。

    “你就是那个‘安仔’?”阿来盯着他,“炳叔提过,说你干活不多嘴。”

    陈安点点头。

    “干嘛突然想通了?”

    “算过了。”他说,“不进来,命也不长。”

    “哧,”阿来笑了声,“这么老成?今年几岁了?”

    陈安在心里算了一下,“十二。”

    原来他已经活了十二年。没死,还不错。

    阿来没再多问,递来一根香烟:“规矩是抽一口,表个态。你不抽也行,放耳朵后头。记住今天是几号,往后有了事,也好说你是哪天入的门。”

    陈安没接烟。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截削短的铅笔芯,干净利落地在天台边的墙面刻下几个字:

    “九一零。”

    刻完才想起,要等十一月过完生日,这十二岁才算数。

    “够拽,”阿来咧嘴笑,“那这天就是你入社的日子。你暂挂外围,先跟着阿聪混,有事自己睁眼。别以为你聪明,社团里死得最多的,就是觉得自己最聪明的。”

    陈安点头:“明白。”

    第一次跟人收数,是跟着阿聪去的。

    那天落雨,城寨巷口积了水,泥混着烟头漂在地上,一脚踩下去能溅半条裤腿。阿聪把外套披在肩上,手上晃着把铁尺,嘴里叼烟,走路一晃一晃。

    铺子是间旧电器维修铺,铁闸没全拉起,门口的招牌还是上个年代的红底白字,字边斑驳露了铁。屋里摆着几台拆了一半的电视和风扇,一股潮湿电焦味扑面。老板是对年逾六旬的夫妻,手脚麻利但脸上刻满了风霜,一看就没多少积蓄。

    阿聪让陈安跟在身后,吩咐道:“到了就先报数,三零零。”

    所谓“三零零”,就是每月三百块保护费。客人走了,阿聪从阴影里走出来,拍了拍柜台:“阿伯,今日生意不错啊。”

    陈安跟着上前,低声开口:“三零零。”

    老板转身从抽屉里拿钱。那双手有些抖,像刚泡过热水,指节泛红,拇指上的老茧裂了一道口子。老板娘站在一旁,低头没说话,嘴角往下耷着。

    阿聪回头看了眼陈安:“接钱,数好。”

    陈安上前,双手接过钞票。纸币带着机油味,边角都起了毛边。他点完数,轻轻点了下头,把钱装进信封。

    出门后,巷子里风一吹,他才慢慢松了口气。

    阿聪在前头打电话,说着要去下一家。陈安站在原地,没急着跟上去。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封,又抬头看了眼头上挂在楼角的招牌。

    阿聪一路吹口哨,转进巷子时说:“以后这种小铺子,就你来跑,他们都懂规矩,动作干脆点,别一副跟人要饭的样。”

    陈“嗯”了一声,没多说。那包钱还在他兜里,不重,但不知怎么就让他总想抬头看看天。今晚天很暗,没星星,也看不见天台。

    ***

    时间过得不算快也不算慢。一年转眼就过去了。

    陈安最初只是跑腿、收数,后来开始跟人押货,从九龙湾的货仓出发,绕经观塘或油麻地,把箱子送到指定车上,不问内容也不问去处。司机都是熟面孔,不说废话,只管点数开门。

    有时货是电器,有时是药水,有一次打开看到整箱整箱的外国香烟。他什么都不说,拿着清单核对完就走。熟了以后,连清单都不看,交接时只扫一眼对方的手——有没有戒指、纹身、疤痕,再对照车牌,几十秒的事。

    动作越来越熟,眼神越来越冷。别人夸他“醒目”,他点头说谢谢,心里却没什么起伏。偶尔带着新进的小子,有人第一次干活就吐了,他拍拍对方肩膀:“吐完擦干净,别滴到货上。”

    有天晚上押完货回来的路上,阿聪把外套甩在肩上,边走边说:“你知道现在茶楼那老板见到我,连话都不敢多讲吗?以前谁理我啊。现在好了,讲价都不敢讲,怕我不高兴。”

    陈安听着,没回应,只是顺手把衬衣下摆往裤腰里掖了掖。那动作细微,但让他显得更整齐一点。

    他知道阿聪在说什么。其实不止茶楼老板,很多人现在看到他,眼神也变了。不敢笑,也不敢招惹,跟以前不一样了。

    像走在街上也有人让路,买饭不排队,有人塞烟给他,他不抽,但都收着。

    有那么一刻,他想过,也许这就是“权”。不是打人那种拳头,是一种无声的力,能让人下意识后退,自动闭嘴。

    他没跟任何人说起这种感觉。说了也没人懂。

    可这念头一出来,他就习惯性地从脑子里抽离了半步,像旁观者般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在收钱、点货、递烟、倒酒。那副样子让他觉得陌生,像别人的壳套在自己身上。

    不过他不厌恶这些事,也不排斥自己。人只要不挡路、不多嘴,大部分事都能解决。而只要站得够稳,就能少挨点打,少挨点饿。

    偶尔他也会好奇,再往上的地方,会是什么样。

    路灯下,影子细细长长,他一脚踩了上去,不声不响,继续往前走。

    那段时间,社团接连几次交货都险些被差人查到。炳叔叼着说,城寨太密了,风声乱,谁想做二五仔就自己掂量掂量。

    为了避风头,炳叔把一批核心货转了线,走过去没人用的旧庙道。地方偏,庙后是块荒地,转完货还能顺手把清单烧了,干净。

    这趟由阿聪押,他嫌人手不够,随口点了陈安:“你懂那边地形,来一趟。”

    陈安应了。这也不是第一次跟车。

    车在祠堂前停下。天色已暗,庙门没关严,香炉还在冒烟。

    “有人来过。”他低声。

    阿聪笑了笑,“怕鬼?”

    陈安没回话,眼睛盯着香火那点未散的烟。

    货藏在神龛后,几人刚落座,门外就响起三声短促的敲门声——节奏不对,不是自己人。空气一下子沉了。

    阿聪手一抬去摸腰,却摸了个空。进庙前怕冲撞神明,铁器都藏了。

    “走后门。”他低声。

    陈安拦住他,“不行。他们人不多,只是试水。我们一动,反而是实锤。”

    说话间,他已经踱到那尊斑驳的关公像前,掀开帘子。

    果然,像后那道墙板发虚,有推过的痕迹。他记得,前几年祠堂修香炉,有个水泥工喝醉说过:“这破庙后头原来有烟囱,给地主逃债躲人用的。”

    他推开木板,露出一条勉强容身的暗道。

    “把货移进去。”

    没人动,他已弯腰抱起一袋,推进去,又回来提第二袋。

    阿聪这才反应过来,招呼人跟上。货刚转完,门外脚步近了,夹着金属撞击地砖的清脆声。

    “你们藏关公后。”他低声道,语气平稳,“剩下的,我来。”

    阿聪一愣,“你留着干什么?”

    “给他们个解释。”

    他随手从香炉里抄起三柱还未燃尽的香,跪在供桌前,像个专心祈福的普通少年。

    门被撞开的一刹那,灰尘与灯光并入眼前。探照灯晃了他一脸。

    “你什么人?”

    “阿妈病了,听说拜关帝爷保平安。”他没抬头,“今天她精神好些,赶紧来上香。”

    他脸干净,表情也干净。警察扫了他一眼,又看看供桌——香火未断,水果刚削,纸钱冒着细烟。

    “没看到你进去。”

    “我翻后墙进来的。”

    警察看了几秒,本就没真想搜,转头喊道:“收队!”

    他们走后,庙堂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关公像后传来窸窣响动,众人如蒙大赦般长舒口气。阿聪揉着发麻的膝盖,深深看了陈安一眼:"你早知道后面有暗道?"

    陈安点头,没有说话。

    事后第三天,那边传来风声——警察是冲着另一拨人去的,祠堂只是误撞。但炳叔依旧震怒。仓库有动静那一晚,他就亲自点人查,一家家地过。

    陈安知道,这事不会那么容易揭过去。

    那天下午,阿英姐来找他,说炳叔喊他过去。她语气有点怪,说不清是劝还是提醒,像有点不舍,又像有点钦佩。

    “自己小心点,别太倔。”

    陈安没问多的。只是回屋换了件干净衣服,把帽檐压低,从熟悉的巷子绕出去,沿着斜梯走进炳叔的档口。

    门口还是那两个平头男,今儿没抽烟,像在等他。

    “进去吧。”

    铺头里烧着沉香,香气混着霉味,让人头有点晕。炳叔坐在柜台后头,一只老花眼镜挂在鼻梁上,手里翻着账。

    他没抬头,说了句:“你来了。”

    陈安低头:“炳叔。”

    屋里静了几秒。炳叔放下账本,声音也慢了:“那晚的事,我听说了。”

    “阿聪说你稳,胆子也不小。”

    他说话慢,不重,却带着种打量。那眼神落在陈安身上,像在挑,像在剥,看他骨头缝里藏着什么。

    “你怕不怕?”

    “怕。”

    “但你还是留下了。”

    “因为得有人留下。”

    炳叔点点头,抽出一支烟点上,烟雾绕着眼角的褶子打了个圈。他笑了一下,笑意不深,却是真笑。

    “小小年纪,说话比阿聪都利落。”

    “但你要记住,在城寨混,光靠胆子不够,靠命也不够。”他说着,弹了弹烟灰,“要想往上走,得有人看见你。”

    这句话没明说什么,但陈安听懂了。

    他没多想,只是轻轻抬头,像是终于接下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窗外光线斜照进来,打在墙上发黄的日历上。

    炳叔忽然问:“你识字?”

    “识一点。”

    “会计数吗?”

    “会一点。”

    “以后来我这边抄账,一周两次。”

    陈安点头,“是。”

    他没有犹豫。

    机会来时,有些人退,有些人等,还有些人,只是低头把帽檐压低,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