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伤痛
第五章 伤痛
沈时杰是个闲不住的人。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家产”的兴趣。 虽然父亲口口声声说“沈家上下都是自己人”,可他早就听惯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说法,他母亲从小教育他,长房、二房的账本从来不在一张纸上。 生在这个家,分得多就是能耐,讲什么亲情、血缘,都是虚的。 原本沈时杰过得还算安稳。 直到某天晚上他偶然听到佣人闲谈,说沈兆洪两周前多了个“外头捡回来的男孩”,还住进了宅子里。这事不大,传得也不响,一般人只当是哪家的远房亲戚,没当回事,但沈时杰听了却一愣,心里莫名就咯噔了一下。 “男的?几岁?” “十二,三吧,听说跟着阿光在湾仔做事呢。” 大伯他们一贯把堂姐当眼珠子捧着,怎么可能凭空往家里带人。 那哪是远房亲戚?明摆着,是沈兆洪的私生子。 沈时杰那晚没睡,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事,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湾仔。 他跟着阿光手底下的小弟混过几回面熟,打听人也方便,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陈安。 第一次见到陈安,是在一个堆满旧家具和烂布料的仓库里。少年穿着洗旧的T恤,蹲在角落翻货单。他瘦得厉害,像是长年吃不饱饭,但神色安静,眼睛极静。 沈时杰没出声,只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心里就有数了。 这小子,不像普通人。 不是说他“特别”,而是太沉得住气,像个从缝隙里长大的东西,一眼望不穿底。 沈时杰没出声,只看了一眼,心里就肯定了。 这小子果然不像普通人。 之后几天他开始有意打听,又从沈家宅子里的佣人嘴里问到称呼他“少爷”,这下什么都明白了。 他连夜找了沈乐琪。 沈乐琪是他jiejie,他们往上还有一个哥哥沈时明。 沈家的小辈里,沈纪雯太高傲,沈时明是个死读书的,他从小就只和沈乐琪亲,两人经常在一起干些欺行霸市的烂事,他们的爸爸沈兆华对此头疼不已。 沈乐琪不聪明,但脾气冲。 自小宠着惯着,性格刁蛮,偏偏还特别仰慕沈纪雯,逢人便说将来要像堂姐一样,穿旗袍坐头位,成一方女王。 “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种,凭什么进沈家?还想跟堂姐争?”她听完气得直跺脚。 沈时杰顺水推舟,“你不动,他就一天天站稳脚根了。等大伯哪天真的想扶他上来,到时候堂姐哭都来不及。” 沈乐琪咬着唇,眼圈发红,“那你说怎么办?” “找人教他点规矩。”沈时杰摩拳擦掌,“小场面,不动刀,不伤筋骨,只是让他知道,沈家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 几天后,机会就来了。 那天是星期三,旺角有一场社团聚会,阿光过去了,留陈安独自在湾仔处理几车货。沈时杰早就打听好了时间,安排人堵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那是一条靠近海边的废弃仓库小巷,两侧堆满铁皮与碎砖,夜色掩映下格外昏暗。 陈安推着一辆手推车刚进巷口,几个高大的身影便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借问一句,这位是不是‘沈少爷’?” 陈安停下车,眯眼看去。他没回答,只是悄悄往墙边挪了半步。 “别装了,就是你。”为首的男人笑得恶意,“你认爹,我们兄弟认钱,今天谁都拦不住。” 话音刚落,几人扑了上来。 陈安反应极快,第一拳就避开了。但寡不敌众,拳脚像雨点落下,几次他险些摔倒,却死撑着不倒。 他没喊,也没求救,只死死护着脑袋和胸口,像只沉默的兽,越是被打,眼神反而越冷。 他不认得这些人。 打手们下手有分寸,不伤要害。 他心里清楚,这种不要命的打,是教训,是警告。 也正因如此,他更不肯倒下。 就在他意识快要模糊时,一束车灯刺破夜色,照亮狭巷。 沈纪雯是在放学途中听说的。 她今天回太平山,车行半路,司机阿金低声说:“二小姐和三少爷,好像去了湾仔,说是找昌叔借人。” 她一愣,随即翻出电话簿,拿出车上那部笨重的手提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接通,是一道年轻的男声:“陈记。” 她问:“昌叔呢?帮我跟他说一声,纪雯找。” 那边静了几秒,传来放下电话的声响,又被重新拾起:“昌叔不在。” 还是那人。 “你帮我呼他一声,111,让他回这个号码。” 111是社团的代码,意思是要求快速回电。 沈纪雯报了一串数字。 沈乐琪和沈时杰隔三差五就会出点状况,大多都是小打小闹。 但昌叔是湾仔那边的红棍,能从他手里借出人,那绝不是玩笑。 这两个中学生,要专业打手做什么?更让她起疑的是,昌叔怎会轻易答应? 车刚抵达别墅门前,电话便回拨进来。 “大小姐,你找我?” “乐琪他们找你要人干什么?” “没细说,就说是为大小姐出头。我还以为这事你知情呢。”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说别的?” 昌叔皱着眉回想:“…好像是嘀咕了几句,说什么家产、野种,我没听清。” 沈纪雯愣了半秒,瞬间明白过来。 虽然她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子没什么好感,但是她很清楚做错事的人是爸爸。 她从来没有想过去伤害那个无辜的孩子。 “他们去哪了?” 这点昌叔倒是清楚,出人要登记时间与地点,方便计费。 她立刻吩咐司机:“掉头,去湾仔。” 她赶到时,陈安几乎已动弹不得。 “停手。” 车门“砰”地一声打开,沈纪雯踏下车来。 沈乐琪正看得入迷,没想到堂姐会突然出现,脸都涨红了,“堂姐!我是在为你出气啊!这野种要和你抢家产——” “乐琪!”沈纪雯轻声一叱,“他是我弟弟。” “他才不是!”沈乐琪急得跺脚,“伯母绝对不会——” “但我认!”沈纪雯打断她,“他的身份,我沈纪雯认,所以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些话了。” 声音不高,却足以令整条巷子霎时沉寂。 打手们纷纷收手站直,连沈时杰也缩在阴影里,没敢作声。 沈纪雯不再理他们,径自朝陈安走去。 围着他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原本被遮挡住的车灯瞬间直直打在少年身上。 陈安抬头,看着那只向他伸出的手。 她逆光而立,背后是轿车明亮的灯火。 那是整个沈家倾尽财富与宠爱浇灌出来的高傲与自信。 ——真耀眼啊。 陈安被晃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犹豫了一秒,终究还是抬起那只没有脱臼的手,握住了她。 经过沈乐琪身边时,沈纪雯脚步一顿,低声了句:“乐琪,以后别那么冲动。” 语气不重,但沈乐琪还是委屈得眼眶发红。 沈纪雯拍拍她的手,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车边。 司机已拉开车门,搀扶着陈安上车。他安静地靠着车窗,裹着沈纪雯刚递来的毛毯,瘦得几乎陷进座椅。 车门关上,阻隔了最后一丝夜风。 “回家,通知张医生,二十分钟内到。”沈纪雯吩咐。 车缓缓驶出巷口,驶入夜色。 她看了眼身旁的少年,脸上的和手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左眼肿得眯成一条细缝,他安静地望着窗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怎么样?” “有点疼,但是应该没有伤到内脏,谢谢你。” 他的声音轻,却语调温和。 其实是痛的,稍微重一点的呼吸都会牵扯着胸前的伤,脱臼的手腕虽然被他接了回去,但神经还是在一跳一跳地抽动,整条手臂几乎无法动弹。 然而这种程度的伤其实不算什么,在他更小的时候也受过更严重的。 陈娟不知在哪里欠下的高利贷找上门。 那人居然觉得拿他去威胁陈娟有用,最终确认了陈娟并不会管孩子死活后,丢下被打个半死的他,转而抓走陈娟要她拿身体抵债。 陈娟那天之后开始卖的。 今晚的那些人,下手比高利贷轻多了。 那年他六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到隔壁李伯的门口,就晕了过去。 李伯七十多,无儿无女,看不惯陈娟的作风,经常偷偷让陈安到他家吃饭。 至于为什么是偷偷,是因为如果被陈娟发现,她会觉得李伯在嘲讽她养不起儿子,会在楼道扯着嗓门骂街几小时不停歇。 李伯年纪大,起得早。于是第二天凌晨五点陈安还剩一口气被送到了医院。 说是医院其实也就是城寨里的黑诊所,李伯没钱,能把他送医就不错了,却还是咬牙给他掏了一笔医药费。 后来陈安才知道,那笔钱是李伯准备买棺材的。 他没能住院,诊所止了血、缝了口子,塞了点药,就回家了。 李伯找了几块废木板给他绑起腿,饭也不敢停,白粥青菜咽下去全靠硬撑。 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陈娟失踪了几次,又回来几次。 回来也不是来管儿子的,倒像是确认那堆烂事还在不在屋里。 李伯老了,帮不了多久。最后那一口气,是他自己撑下来的。 后来城寨没了,李伯也不知去向。他想给他送终都没办法。 陈安收回思绪,目光落在微颤的右手上。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他碾了碾手指,想要把这陌生酥痒的感觉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