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认回
第四章 认回
很快雨季过去,天慢慢转热,空气中都是翻晒过的潮气和混凝土的味道。 陈安做事依旧稳,走水、记账、开片,事情越发熟练,打架越发厉害,也越发无声。他不主动,也不犯错,像一把耐用的工具,什么都能干,谁手上都顺。 偶尔他也还会在人群边缘远远看到沈兆洪。 他从不多看,但心里清楚,自己那次被问名字,不过只是对方顺口一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直到那一天。 他们在旺角一家会所楼下偶遇。 陈安刚送完一份资料,正要离开,身上还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鞋边沾了点泥。 不远处停下一辆黑色轿车,一个中年男人下车,是沈兆洪。 他没戴墨镜,身边只带了两个人。走路慢而沉,像是在琢磨什么生意,整个人松松的,却莫名有一种压迫感。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喊叫,像是被压在胸口十几年的魂一下冲破喉咙: “老公!你终于回来了!” 陈安猛地回头。 陈娟疯了一样地冲过来,头发乱得像刚从地铺上爬起,眼睛发亮,脸上混着汗和眼泪。她颤抖着手指对着站在不远处的陈安,一把抓住沈兆洪的胳膊:“你看看他!这就是你儿子!” 周围人愣了一瞬。 沈兆洪眉头皱起,本能地甩开她一步,警觉地盯着她。 几秒里,他的脸色连变数次,先是不解,再是迟疑。 “我是阿娟啊!”见他不出声,陈娟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你忘了我?在九龙的——你说你要出国打拼,赚钱了就回来接我和他——你说过的!真的!我没骗你!” 话没说完,她就被旁边的随从架了出去,挣扎着踢了一脚,鞋都掉了。 陈安站在原地,没有去扶她,也没有出声。 他的眼神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像是整个人都已经抽离,只是站在旁边冷眼看戏。 沈兆洪这才看向他,眼神一顿。 是跟着陈炳雄的那个后生,他有点印象。 “你妈?”他问。 陈安没点头,也没否认,低声道:“她精神不好,有时候会发病。” 他说这话时极冷,语调平静,没有情绪。 沈兆洪没再问,只认真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吩咐身边人:“带头发去验。找英国的私人实验室,不要惊动大嫂。” 身后的陈娟还在被拖拽,喊声在远处撕哑:“真的!我没疯!你去问,去查——你说过你会回来的——” 那天之后,陈安和陈娟被临时安置下来,住进了一间“静点”的小房。房间不大,但干净,窗帘拉着,有冷气,有人送饭。像是软禁,但比旅馆好多了。 一周后,英国传来一份DNA检验报告。 那年,他十四岁,被认回了沈家。 车是下午两点来接的,一辆深色丰田世纪,贴了反光膜,车牌号码普通,不引人注意。那会儿正是冬月初临,湿气未散,天色阴沉却不下雨。司机西装笔挺,全程一句话没说。车门开着,等他上车。 上车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唐楼铁闸。陈娟还在里面絮絮叨叨地化妆。 她这几天都这样,不是在化妆就是在对着镜子换衣服,嘴没一刻停过,念的都是什么“以后要过上好日子了”。 他没有太多东西,几件衣服全放在一个旧背包里,背上了就走。 太平山的别墅像座跟世俗隔绝的宅子,白墙灰瓦,几颗罗汉松修剪得棱角分明,门口铺着碎石步道,车轮碾过没声没息。石阶擦得一尘不染。还没走到跟前,大门就打开了。 开门的佣人叫了声“少爷”,语调标准,尾音略低。 他愣了两秒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 佣人带他上楼,说这是他房间。 房间很大,木地板光亮得能映出人影,落地窗开着,望出去是一线海景,远处泊着轮船,天色清澈得让人恍惚。实木书桌上铺着全新的文具盒与信纸,床单是干净的浅灰色,枕头松软。浴室里擦得发亮,一尘不染,连毛巾都叠成方正的形状。 “请问晚餐要准备什么?有忌口吗?”佣人问。 他摇头:“没有,随便。” 那天晚上陈安没怎么睡。 灯关了好几次,又开了好几次。 太安静了,窗外没有街头吆喝,没有陈娟的胡言乱语,也没有社团兄弟打麻将的吵闹声。 他躺在床上,有一瞬间甚至想回头去听听陈娟在屋里说梦话。 像在做一场干净得不真实的梦。 第二天一早,他刚吃过早餐,就被叫去了书房。 沈兆洪坐在沙发那头,穿着家居服,头发还湿着,身旁摆着一壶茶。他招了招手,示意陈安坐下。 “你妈那边,我给你两个选择。”沈兆洪开门见山,声音低却压得住场,“一是查查祖籍,送回大陆,给笔安家费,二是送石鼓洲戒毒。” 陈安盯着地板看了两秒,抬头答:“戒毒。” 沈兆洪点了下头,像是意料中事。“还想她能好起来?” 他没有点头,但没否认。 沈兆洪没再追问,只淡淡说:“她那副样子,我看得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能不能戒得掉看她命。我安排人看着她,不会出事。钱我也出,你不用管。” 他喝了口茶,顺口又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先跟陈伯说,就是这里的管家。我忙,不会常在。” 陈安点了点头。 “我有个女儿,叫纪雯,比你大两岁,从小惯着长大。你既然进了门,就别惹她不高兴。” 他话锋一转,又道:“我老婆在英国,暂时不会回来。她不知道你这件事,先不要让她知道。” 沈兆洪说话的时候没有表情,像在处理一桩公司合并案。所有安排清晰、简洁,没有一点情绪。 “你叫什么名字?” “陈安。” “嗯。”沈兆洪点头,语气松动了些,“忙完这阵子带你去改。” 末了,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之前听说,你跟炳叔那边做事做得勤,是不是?” “是。” “想继续干?” 陈安点头:“想。” “那就继续。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沈兆洪说完,没再看他,只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陈安起身离开时,阳光正透过百叶窗落在地毯上,茶香淡淡,窗外风不大,太平山清静得像个不在香港的地方。走廊宽敞、地板没有响声,回到房间,他脱下鞋,坐在书桌前,把背包放好。 窗外那片海灰蓝灰蓝的,他盯着看了许久,心里没有波澜,也没有喜悦。 只有一种空白。 一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陈安就醒了。 他还是睡得不太踏实,起来先去洗了个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了会儿呆才下楼。 早餐厅里唯有报纸翻动的响声。 陈安坐在长桌左侧,默默吃着面前那盘煎蛋,他低着头,背脊挺直,像是不属于这座宅子的影子,勉强依附在这场景中。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轻盈、懒散,像是谁踩着晨光慢慢走下凡尘。 陈安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深蓝色旗袍校服的少女缓步而下。她步伐慵懒,眉眼间还残留着刚醒的余韵。两个女佣一前一后地跟着,一人抱着书包,一人提着外套。 “爸爸早。”她走近时顺口打招呼,晨光从窗外斜洒而下,落在她脸上,细软的绒毛浮在光中,整个人干净得像一幅滤镜下的画。 她神色随意地看向沈兆洪,眼神里带着习惯性的亲昵,然后才注意到餐桌另一侧那个陌生的身影。 陈安在她的目光落下来前已经低下头,将注意力重新落在空掉的瓷盘上。 “今天是不是起得有点晚?”沈兆洪的声音隔着报纸传来。 “今天没有早课。”她一边吃着女佣端上的早餐,一边随口回答。 沈兆洪也只是顺口一问,并未抬头。他继续低头阅读那篇关于义英会的报道。 黎镇华最近动作频频,高利贷转去赌坊,又不知哪来的胆子,在屯门那块荒地上动了开夜总会的念头,报纸上占了足足半版。 他看得仔细,心里却冷哼:大半个香港的女人都在他手底下讨生活,黎镇华那点本事,顶多开个空壳馆子,谁替他卖命?谁肯脱衣服陪笑? 沈纪雯吃完早餐,正要起身离开,沈兆洪却突然放下报纸,开口:“囡囡,爸爸有话跟你说。” 她本已起身的身体一顿,只好又坐下,略带疑惑地看向他。 “这个——”沈兆洪朝陈安的方向示意。 她顺着目光看过去,只看到那个一直低头的少年,耳鬓发梢还带着清晨水汽的湿意,神情沉静。 “他叫陈安,名字过阵子择个吉日去改,已经验过了,是我的儿子。比你小两岁,是你弟弟。” 沈纪雯怔住了。她下意识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空气忽然像被按下静音键,周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剩下脑海中那句“是你弟弟”在一遍遍回响。 沈兆洪显然料到了她的反应。 他的女儿一向强势傲气,如今突然冒出个弟弟,怎么可能不震惊? “爸爸年轻时犯了错,你别怪爸爸。你放心,安仔在阿炳手下学着做事,以后能帮到你。” 说完,起身整了整西装外套,“爸爸这几天要去新加坡,不在家,你帮忙照看一下,不想照顾也没事,但先别让你妈知道。” 门外车已等候多时,佣人轻轻关上门,屋子再度恢复死一般的安静。 陈安这才缓缓抬头,黑眸平静地看向沈纪雯。 她还沉浸在震惊中,漂亮的眼里满是茫然。 他看了她几秒,权衡着气氛,终于轻声道了一句: “你好。” 简单的两个字,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沈纪雯愣了愣,这才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弟弟”。 眼前的男孩谦和有礼,安静地坐在光线斜落的角落里。衣服早已褪色,袖口也洗得发白,但穿在他身上却没有一点狼狈的气息。 大概是长期营养不良和晒不到太阳让他皮肤苍白,头发微黄,乍一看像是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沈纪雯还没完全缓过神来,只是出于礼貌地问了一句:“你……我现在要去学校,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阿光哥等一下会来接我,今天去湾仔。”他的语气平稳。 沈纪雯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声回了句:“好。” 陈安静静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上次见到她已经是三年前。 她好像长开了些,褪去了婴儿肥,轮廓更分明,眼神里多了一种藏不住的锋芒和自信。 同父异母的“jiejie”。 他收回视线,脸上看不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