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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人一辈子能给自己找多少借口?

    “她很累,我看不下去了。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也应该体谅体谅她。”

    “我是真的不忍心。她这样让我很心疼。”

    诸如此类的语句,总是阴魂不散地出现在苏敛身边。

    这个“她”可以是某位志向远大的女儿,或者疼爱孩子的母亲,抑或是兼具二者身份的某个人,但却永远都不会是苏敛。

    只因这些话语出现的场景太过巧合,太过煽情,除了逼她就范之外,她品不出其他意味来。

    这是一场用几年的情分,人间温情精心策划的道德绑架。

    与金钱利益摆在一起权衡时,也不过尔尔。

    苏敛抬起头来。

    眼前的女人尽管做了充足的保养,皮肤上依旧留下了岁月的刻痕,每一道狭缝里都透露出满满的光彩。

    那大概叫做精明,苏敛猜。

    或许是自己一辈子也学不来的东西。

    女人数落完苏敛的工作态度,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唇似乎也难免感觉干涩了。

    她端着杯子优雅地嘬饮着咖啡,转攻苏敛的品行。

    “人哪有不坐班的?阿姨我在商场上打拼三十几年,头一次看到你这样的小姑娘。说不坐班就不坐班,这像话吗?要是人人都窝在家里,这世界岂不要乱套了?”

    苏敛表面笑了笑,指甲暗暗地扣弄着虎口,试图用疼痛将泪意压抑下去。

    多说一句话,就会落人口舌。

    她一贯擅长忍耐,这一次她也做得很好。

    “你看,我们也没有亏待你。但是公司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我们这么辛苦给你们发工资,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能够一起打拼出一番天地吗?要是都像你这样,累了动不动请假早退,也不服从管理,那大家都别开公司了。”

    这便是所谓的拿资历压人一头。

    她想着,转过头去看自己的直系上司,同时也是自己曾经的大学室友柳向帆。

    从刚才开始,柳向帆就没有说过一个字。

    就好似这场批斗大会与她全然没有关系,而她也不是什么公司领导人,只是一个二十四岁初出茅庐的学生,只要站在母亲身后,这位慈母就会替她打点一切。

    包括炒掉不听话下属这样的脏活儿。

    苏敛尤还记得柳向帆千里迢迢跑过来,殷切地请自己回乡时那满面的笑容。

    即便柳向帆讲话素来都有些不着调,但愿意这样不辞千里地专程请自己过去,也足够体现她的诚意了。

    所以苏敛信了她们几年的交情,收拾行李赶忙搬家,生怕耽误了柳向帆的工作。

    现在想来,是她苏敛太相信柳向帆的为人,也把这段情谊看得太重了。

    分明是这样缺斤少两的东西,无足轻重。

    苏敛将视线在柳向帆妆容精致的脸上逡巡一番,回到泛红的手掌边上。

    “连连,你有在听阿姨讲话吗?”

    “在听的。”

    她按捺下叹息的念头,没有什么情绪地说道。

    身边的同事已经沉默许久了,想来这场闹剧也差不多到了该收场的时候。

    “我们问过律师了。你这种行为,显然是违反了公司规章制度的。如果我们想,完全可以告你。看在你跟帆帆同学一场的份儿上,把这份合约签了。阿姨也知道,你不缺这点钱的,对吧?”

    黑纸白字的潦草合约摆在眼前,加上刚才的那句规章制度,还是让苏敛在心底狠狠地嗤笑了一声。

    要是她能够直接反驳回去,那该有多痛快。

    但苏敛深知自己有多懦弱。

    她分明痛恨这样的懦弱,却还是活成了这副可笑的模样。

    小腹抽痛一下,她握着签字笔的手跟着停顿下来。

    “还有什么要求吗?”

    女人不解地看着她。

    “加班费……”

    恍惚间,她喃喃念道。

    但当那两张似笑非笑的脸映入眼帘时,反胃感几乎又开始卷土重来,带走了后话。

    “没什么。”

    无非是为了确认她不会倒打一耙的文面跟那根本就不存在的规章制度罢了,都是借口。

    这一切本可以结束得更加漂亮一些,可无奈柳向帆甚至都不愿意再多给她编造一个理由,那也就只能这样拼个鱼死网破。

    笔尖落下,苏敛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走出空调开得太足的商场。

    外头一直阴沉着,现在已经开始下起了小雨。

    雨不大,但雨点打在身上针扎一样地疼,就好像穿透了皮肤,径直扎在了她最为不值钱的,名为“尊严”的东西上边儿。

    抽抽鼻子,吸进几口润湿的空气,哪怕身边行人不断疑惑地侧目看来,她还是渐渐抽噎起来。

    她委屈,但这委屈又是她活该。

    是她自己轻信了人心,也轻视了金钱利益的催化能力。

    胃里翻涌蒸腾,气也喘不及,但她只想好好地哭一场。

    可她这样压抑许多年,当真还记得怎么哭吗?

    或许,早已记不得了。

    苏敛不记得许多。

    要是记得生活中所有细节,那就未免过于难熬了。

    这是好事。

    她这样想着,一面利落地收拾着自己的全部家当。

    一叠几乎没有差别的T恤,几件衬衫,一件大衣,还有一大堆涂满了石墨颗粒的褶皱画质和许久没用的画材。

    房间里的家具都是自带的,她只添置了几个小塑料柜,眼下只要付些清扫费,让清洁人员带出去便好。

    剩下的就都舍掉。

    话说得这样潇洒,实际也没有什么能够丢弃的东西了。

    东西交给邮递,苏敛自己背个旧双肩包,再一次走进高铁站,背离故土朝着远方前进。

    有点累。

    她倚着蒙尘的车窗,看那些低矮的山峦逐渐往后退去,空余下一片坦途,沿途几乎空无一物。

    什么都没有,就跟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