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伊什塔尔 || 第6章 审判·完

    “这回走，不知道往后啥时才能相见哩。”辛那赫里布说。

    “明天就走？”尼布拉斯听见自己的声音。

    “太远哩。”白袍的少年挠了挠头上的黑色卷毛。他坐在河边，赤脚浸在河水中。“不走来不及呦。”

    玩了会儿水，辛那赫里布把背上的包裹取下放到身侧。

    “要是有的选，咱可不想去那地方哩。”

    “毕竟是长公主殿下，马尔杜克神庙的大祭司，又是你的母亲。”

    “从小就被扔出门的私生子哩，”辛那赫里布双手撑着河岸，仰起头看天，“尊贵的殿下，甚至不晓得我那双胞胎姊姊早也去世哩。”

    河边的太阳很大，光芒亮得晃眼。尼布拉斯举起手遮挡。河面上辛那赫里布的倒影如此模糊。

    杜妮亚即将参与仪式。

    如果能挟持她、偷走她。如果能在没人认识的地方和她一起生活，重新开始的话……

    尼布拉斯晃神。他厌恶自己的贪婪与一厢情愿的肮脏幻想。

    太阳太晒了。他的脸上满是汗水，思绪也跟着要融化。

    他突然想起，辛那赫里布不会洑水。

    “走吗？”

    尼布拉斯从梦中惊醒。

    杜妮亚靠在他怀里，也才从睡梦中醒来，盯着那道藏进来的光线，喃喃：“外面好像还很暗，又好像发红呢。”

    他还在怔神。

    他想起了一个漫长的午后，天气很热，他独自站在河边，望着漫无边际的河面。点点碎光起伏，那是无垠日色的倒影。芦苇飘荡，几点白色水鸟掠过，虚影便都破碎了。

    杜妮亚拽了拽他的胸膛前垂落的长发。

    “去哪？”他问。

    “回家？”

    “回家。”他重复，“然后呢？”

    “然后，”杜妮亚有些警惕，“然后？你问我吗？”

    “我以为你有主意。”

    “你没有吗？”她反问。

    尼布拉斯笑了声：“也许有吧。但我的主意你未必认同，所以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总之，消息总会传出去的……”说到这，杜妮亚有些不安，“但并没有哪条律令阻止这种事。母亲也许会发狂……但她还有瑞姆。哪怕她没有，我们也并不是非得事事要做的让她同意甚至欣慰。也许还会有些旁的难听的闲谈，那就让他们闲谈去吧！议论他人才不会让他们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幸福呢。我也决定不再嫁给其他任何人。这些就是我的‘然后’。”她长长一口气说完，紧接着问，“那么，你呢？你的职位，你的未来？”

    尼布拉斯沉思不言。良久后，叹息一声，披上外袍，推开门。

    门外道路萧索，木制的门窗都紧紧闭着，连土墙都蒙着一层鬼似的血色。灼伤般焦枯的叶子簌簌地往地上倾倒，狂风卷起，和着碎沙，打着转地咆哮。没有什么人，更没有绽放的花了。

    尼布拉斯抬头。他先看见天上挂着巨大的滚圆的球，遍布了四分之一的夜空。球体上遍布着裂缝，缝隙中仿佛正流淌着guntang的岩浆。那热度顺着视线传导到人身上，烤得表皮快要燃烧，骨头却像石头一样冷。

    而地上，石砖上爬满了蜿蜒的黑线，墙上印着畸形的黑色手掌印，都是细碎粉末拼出的，像某些东西身上擦落的。

    泥淖般腐烂的气味逐渐弥散过来。

    他的神情变得凝重。

    “天哪。”随后跟来的杜妮亚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尼布拉斯缓缓关上门，“原本是这样。”

    就在那道门完全关上的前一刻，窄缝里传来了一把高亢嗓子的引吭尖叫：“我要复活死者，让他们吃活着的人！”

    那声音好像远从天边传来，响彻云霄；又好像细线一般，起在右耳穿透左耳。

    “现在……也许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杜妮亚退了几步，跌回床上坐下，“我们、我们得回去。可是，回去又有什么用……？你听到了吗？那是谁的声音？”

    尼布拉斯直望着门外，目光像要穿透一切。

    “也许是伊什塔尔。”

    接着，他问：“杜妮亚，你还记得你想要什么，对吗？”

    “什么？”她有点难回神，迟疑答，“你？自由？”

    “这里只有伊什塔尔神庙，是祂的领地。王都供奉沙玛什，那位大人在，祂的权柄就无法起效。”尼布拉斯说，“我有一个包裹，就放在前几天你跳舞的那个地方，那棵最古老的树下。带上它，你就能进王都，并且住一段时间。记得千万保管好包裹里的泥板。”

    “王都？包裹？泥板？”杜妮亚被彻底弄糊涂了，“你在说什么？何况，我去王都，那你呢？”

    “我得回去一趟。”他说，“如果我还活着，就会去王都找你。”

    “我还没说要去王都。”杜妮亚无力倚靠在床边，盯着房顶晃神，“什么叫还活着？我简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告诉我，尼布拉斯。”

    有时候他厌恶自己离神谕太近，以至于窥探到自己的命运。人们常常以为侍奉的只是石身，直到祂真正睁开眼。

    尼布拉斯摇头：“我得去接受审判。”

    杜妮亚留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他整好衣袍，重新推开门。

    她终于跳起来：“你就这样要走吗？这样丢下我？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明明爱我，不是吗？可你甚至都不愿意告诉我，现在到底怎么了。你都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他扶着门默听。

    “……那时候你明明说过，你会永远保护我。而你现在走了，还能为我做什么？而我……而我，又能为你做什么……”

    听见断续的啜泣声，他没有回头：“你会安全的。”

    于是门前空了。

    狂风吹着大门开开合合，撞击出一声又一声巨响。风沙和碎叶闯进来糊上她的黑发、她的长裙，她一边咳嗽一边觉得一切如此陌生，连那些热度、恐怖的响声都像无比遥远的催眠。

    她可以追上尼布拉斯，继续跟着他；也可以留在这里；或者取包裹，到王都去。

    她试图下定决心，去选择一个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