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翌日早晨,在柳若繁强烈的要求且坚决不退让的态度下,仇珩终于妥协,柳若繁捧着翻找出的床单被罩等床上用品去客卧捯饬,等忙完出房门的时候,仇珩已经去上班了,餐桌上留有简易却依旧飘热气的早饭。 这几天,柳若繁在家休养得很好,每天仇珩上班前会给他留早饭,中午帮他酒店订餐送到家,晚上又早早下班回来做饭和他一起吃,一日三餐没有一顿落下。可能是日子过于平淡安逸,亦或是身边有人陪伴,柳若繁的情绪一直很平稳,病情也稍微稳定了些,除了偶尔胃疼如针刺般得缓个好十几分钟,其他并发症再也没有一起袭来。 周六晚饭过后,晚风吹拂在人群中带着些许白天未散尽的热意,茂密的树叶互相摩擦哗哗作响,夏蝉断断续续微弱的鸣叫,空气若有似无带着青草花卉的沁香。 柳若繁和仇珩走在中心花园,柳若繁双手插兜稍稍落后半步,东看看西摸摸,不知不觉又落后了好几步。 仇珩停下脚步看着他,并不出口催促,待柳若繁快步跟上后,才问:“还记得沈聪和徐一舟吗?” “老沈小徐?记得啊,怎么了?”柳若繁低着头,脚尖不断的踢动小石子,“你和他们现在还有联系?” 仇珩“唔”了声,“前两年才联系上的。那时我家公司要与一家老牌物流公司合作,去谈生意的时候发现对方来洽谈的是沈聪,后来才知道那公司居然是沈家家族企业。一来二去也就又联系上了。” “……老沈居然是个富二代?”柳若繁有点诧异,毕竟这人高中时候处处都表现出自家很困难,完全不掩饰的那种,连放学吃东西都是厚着脸皮东要西蹭的。 仇珩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他约我周二晚上聚聚,徐一舟也在,要一起去吗?” “好啊。” 不远处,一人一狗快速逼近,年轻女孩拉着狗绳气喘吁吁的小跑着,一时说不清是人遛狗还是狗遛人。 ——是萨摩耶。 白色毛发的中型犬似乎发现前面有两人挡住去路慢下了脚步,女孩这才得了片刻休息俯身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 “好可爱的狗狗啊。”柳若繁称赞着,萨摩耶尾巴瞬间摇得起劲仿佛听懂了有人夸他,前爪蹦起想要往他身上扑。 女孩忙拉住绳子,生怕大狗的吨位压伤路人;仇珩也是如此,他往右走了一步稍稍挡在他身前,毕竟柳若繁才刚大病初愈,这么重的重量压上来,怕是不好受。 “没事的。”柳若繁伸手轻拽仇珩衣角,又对女孩摆手笑着说,随即蹲下身轻柔抚摸毛发,“是小男孩吗?” “已经两岁多了,是个公公。” …… 柳若繁似乎很喜欢小狗小猫,路上遇见遛狗的便会停下脚步边与其主人交流几句边摸两下,碰到小区流浪猫又会蹲下喵喵得逗上几声或拿着树叶当铒诱惑。 “这么喜欢,要么过几天我买一只回来陪陪你?” 柳若繁上扬的嘴角不动声色地微微垂落,正逗着小猫的手缓缓收回,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往前大步走出几步,转头笑着说:“不是说要买水果吗?再晚商店都要关门了,快走吧!” 他不能也不敢回答。 这短短的几天,对柳若繁来说仿佛过了一辈子,漫长且平淡,而他又期许着时间能够流失得再缓慢些,甚至留在此刻也好。 。 周二晚上。 「你准备准备,我快到了。」 「好。」 柳若繁发出消息后,进屋换了身衣服,便坐在沙发上等。 脚步声由远及近,下一秒大门打开,仇珩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把车钥匙往柳若繁那一抛,片刻没停留,“车在地下车库,你先下去发动了等我。我换身衣服就下来。” 柳若繁下意识伸手一接,余光瞥过阳台,橙红色的余晖逐渐下依旧沉照亮天际线的半片天空,白日不绝于耳的蝉鸣声渐渐小了,似乎天气终于不再热得难以忍受,他收回目光不再墨迹,换了鞋子便出门了。 仇珩换完衣服出来,站在门口环顾了一圈确定柳若繁已经离开后,他陡然转身推开半掩的客卧房门,在灯光照映下那抹阴影似乎在四下找寻什么,兮兮索索好一会儿仇珩才揣着口袋走了出门,关上灯掩上门,仿佛无事发生。 等仇珩开出小区,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城市中的霓虹灯与居民区的窗灯烟火交相辉映,道路上依旧车水马龙,下班高峰还未散去。 越野车在马路上走走停停,绿灯倒计时亮起前车却磨磨唧唧卡着最后一秒压过白线,随即黄灯亮起转为红灯,后面喇叭声顿时愤怒响起伴着车窗打开后的骂街声,仇珩一手支颊撑在车框上,一手在方向盘上轻点着,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很是平淡,完全没有柳若繁平日坐车时那些老司机的路怒症。 好像感觉到柳若繁的视线,仇珩转过头来笑了笑。 灯光掠过两人面颊,忽明忽暗模糊了五官棱角,与窗外嘈杂人声、神色匆匆行人不同,这一隅平静又静寂。 …… 柳若繁跟在仇珩身后,穿过长廊转过好几个拐角,刚推开门,里间的人声便响了起来,“终于来了!怎么那么慢啊?” “路上有点堵车。”仇珩解释道。 一位穿得着实随性,踩着夹脚拖鞋的男人迎了上来摆手示意理解,越过仇珩肩膀与他对上了视线,声音一如既往地亢奋,“繁繁啊!妈呀,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沈聪和高中并没有太大区别,只长高了也更壮实了,但这着装实在无法把他和富二代的身份联想起来。 柳若繁笑着挥挥手和他打招呼。 徐一舟仍然带着金边眼镜,曾经那一张娃娃脸在这几年似乎瘦削了些,愈显内敛稳重,他地走上前,“仇珩、柳若繁,好久不见。” 徐一舟年纪是他们之中最小的,甚至按理来说应该是他们下一届的学弟,但无论是他的言行还是处事方式都有着远超他年龄的成熟。 “都别站着聊,快坐啊!” 沈聪招呼他们坐下后,又跑去门口招来服务员让他们赶紧上菜。 “繁繁,你现在是一直住S市了,还是只是回来看看?”沈聪倒了杯啤酒,咕噜咕噜半杯下肚后,打着嗝问道。 “大学毕业后没多久就回来了。”柳若繁笑着说。 “你说说你们俩,当初一个转学一个留学。真是半点招呼都不和我们打,一个个消失得猝不及防。”回忆过去,沈聪抱怨着也有些伤感,没一会儿又很快的自我调节,“不过也算我们有缘分。茫茫人海我们终是又再一次相遇啊。” 沈聪站起身举起酒杯,“来来来,我们碰一个!” 不得不说沈聪在职场上混得风生水起是有道理的,不禁情商高且处事圆滑,这酒桌上有他场子几乎没有冷下来过,徐一舟看他喝得有点多,不由伸手拍拍他,提醒了一句,“小心喝多了晚上回去嫂子又把你关门外。事先说好,我女朋友今晚来我家住,我可收留不了你。” “哎呀,小事。今天开心,量我控制着呢。”沈聪摆摆手,不以为意。 “老沈你都结婚了?”柳若繁诧异问道。 “是啊,大学同学,一毕业就领证了。”沈聪眉梢一挑,颇为自豪的说道:“没想到吧,老子可是很抢手的。” 柳若繁轻声啧了两下,对于他一如既往的自恋不发表任何评价。 “先不说仇珩,繁繁你有对象了没啊?” “……为什么先不说仇珩?” “老沈之前问过,他说对谈女朋友没兴趣。”徐一舟的眼镜似乎有些下滑,伸手推了推眼镜静静看向柳若繁,嘴角浅浅勾着,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到这句话似乎话中有话,若有若无地提点着什么。 柳若繁的喉结上下滑动,下意识错开视线,他和仇珩之间的关系除了他们自己知道,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也没在人前表现过超出好哥们关系的行为。照理说,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徐一舟把话题转移到了仇珩身上,沈聪突然来了兴致,很是苦口婆心又痛心地劝道:“老仇啊,不是我说你,虽然现在社会的趋势确实是晚婚晚育,但都到这个年纪了总该耍个朋友吧。你这长相还母胎solo实在是……替女同胞感到浪费啊!” “他这么多年一个都没谈过?” 仇珩斜眼略带深意地瞥向柳若繁,夹了一筷子鱼rou放进他碗里,“没有。” “……” “繁繁你说说,你说说!”沈聪把椅子往他身边猛地拉近,仿佛他们站在统一战线,同仇敌忾般。 “好好吃你的饭去!”仇珩起身把最后一小堆皮蛋拌豆腐全倒进了沈聪碗里,筷子往远处一挥,示意他挪过去点。 沈聪撅着嘴心甘情不愿的挪了几寸。 “柳若繁。”徐一舟在一旁好笑地打量这场闹剧,左手撑颊目光锁定在柳若繁身上,神情收敛下来平淡地看着他,“你大学是F大吗?”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F”这个词都是飘忽过去的,不仔细听都捕捉不到。 筷子上的鱼rou一个没夹稳砸在调羹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柳若繁瞳孔猛地缩如细针,喉咙都发了紧,慌忙低下头掩饰根本来不及控制的神色变化,过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问:“……怎么了?” 徐一舟有些漫不经心的“哦”了声,调羹搅动碗里的鱼汤,眼睛却一直定定看着柳若繁,“我有个初中同学也在那个学校。之前去找他玩的时候,看到一人很像你,不过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不见了。所以——有些好奇。” 这话其实漏洞百出,随便拉个同年级的一打听便能知道这人是不是在这所大学,稍稍多问几句甚至还能知道更多,比如他在哪个专业,哪个宿舍,人缘相处如何等等。所以,这个问题其实怎么回答都是一样的,答案或许他已经知道了。 柳若繁紧紧掐住自己有些颤抖的手,咬着牙把内心翻涌上来的情绪狠狠压下去,尽量平稳自己声音,“对,我读的是F大。” “……是吗?”徐一舟眼底泛起说不清的晦涩,微微一闭眼,再睁眼时似乎叹了口气,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 “F大?” “老沈,你不是说今天有东西要给柳若繁吗?别喝多了忘记。”徐一舟有意无意且巧妙地打断了沈聪的追问。 “哦对对。” 沈聪的思绪一下就被分散了,忙从凳子边拿出个纸袋子,“喏。知道你今天来,我和小徐特地准备的。先说一句,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哦,不过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的。”见柳若繁准备拿出来,沈聪连忙伸手盖住,“哎,回去拆回去拆。” “——好。” 这晚饭吃到后面,柳若繁有些魂不守舍,大家都以为他有些累了,便不再多留,交换了手机号约着下次再一起吃饭。 离开时,徐一舟沉默着走到柳若繁身前,先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又上前紧紧地抱了抱他。 沈聪和仇珩站在一旁聊起最近项目的进展,见这场景,沈聪作势也要伸手抱仇珩,他连连后退抬手制止了这一亲密举动。沈聪哈哈大笑,叼着香烟追着仇珩跑,仿佛在这瞬间他们都回到了过去,仍然是在cao场上追逐打闹的学生们。 徐一舟比柳若繁高些,那双回抱的手有些不可控的微微颤抖,他想压下这该死的情绪,但被这安抚似的行为搅得难以平复,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久别重逢的朋友之间一次无比想念对方的拥抱,可柳若繁却知道——他知道了。 当晚,仇珩把柳若繁送回家后,称公司有点事需要紧急处理一下,大概要一个多小时,让他如果困了就先休息,别等他。 那瞬间他是庆幸的,至少今晚不用再在仇珩面前强行掩饰压抑自己的情绪,因为——他已经做不到了。 柳若繁把自己摔进大床,片刻都不想动,窗帘没有拉上,路灯和月光交织映照进来,被窗棂分割成一块块在天花板投下阴影,后半夜中心花园已经没人了,汽车的远光灯、引擎声近了又远,声音逐渐模糊。 好累。 要去关门,柳若繁心想,过了很久,他才硬拖拽起身体,走向房门准备关门,转身时余光瞥见角落的袋子。 在门后停留了一会儿,他微微弯下腰,包装非常严实且很厚,坐在窗前小心撕开包装纸。 是一本相册。 他翻过封面,映入眼帘的全是他从没见过的照片,主角赫然是刚才饭桌上的四人,或合照,或两两打闹,或只有柳若繁一人,他们笑得那么开怀那么天真那么无暇。依次抚过照片上的笑颜,半响,一声苦笑被挤出喉咙。 在这昏暗的房间里,那道弓身蜷缩着的阴影倒映在墙上,陡然拉长,黑带似的逐渐隐匿进更深的阴暗中。光亮刷然退去,房间被黑暗笼罩,那一刻,他终于能释放内心的自己了。 。 翌日,仇珩出门前轻轻敲了柳若繁的房门,见没有回应便轻声说了句——早饭在桌上起床记得吃,就离开了。 漆黑的房间内,柳若繁睁着眼睛,眼底密布彻夜未眠的红血丝,眼眶红肿。他瑟缩着两眼无神虚虚地望着某一角落,不知道在想什么。所有光亮都被阻隔在厚厚的窗帘外,等仇珩出门上班后,整个室内更是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大幅度的情绪变化很快就反噬到了身体上,从今早开始他的胃持续着针刺般的疼痛,喉咙每涌起猩甜的血腥味他便咬牙吞咽下去,不想咳嗽出声惊扰到仇珩,嘴唇因长时间的咬紧,已经留下深深的印迹上面泛着星点血珠的裂口。 他挣扎着下床走到背包前,把几粒药丸塞进嘴里就着冰凉的水咽了下去。 早已虚弱的身体怎么可能能承受住这冰冷的液体下肚,下一刻,喉咙猛地收紧,胸膛剧烈起伏爆发出剧烈的咳嗽,他根本站不住跪倒在地上,一手捂住嘴,一手狠狠按压抽痛的胃,脸上血丝尽数褪去。 ——噗! 柳若繁陡然喷出一口鲜血,大股血液溢出指缝滴落在地板上,大部分顺着手腕蜿蜒而下如同可怕的血色蛛网。身体蜷缩着努力平复呼吸,四肢绵软无力,他撑着床沿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踉跄站起,每走出一步未干的血液便顺着指尖滑落绽开一朵血花。 水流声回荡在浴室,混着清水的血变成浅红色液体旋转着流进下水道。柳若繁抬起头,贫血的不适让他视线有些模糊,只能尽力凑进镜子才能看清些,而下一秒,他低声笑起来——这张脸真是狼狈,惨白得连血管的颜色都透了出来,嘴唇隐约泛着青紫色,身体单薄得都快皮包骨头了,微微吸口气肋骨、锁骨、小臂上的骨头若隐若现。 他俯身撑着水盆,出口的笑声越来越大,甚至笑得身躯都不受控制颤动起来,直至跌落摔坐在浴缸旁才咬紧牙关看堪堪停下,他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喉结剧烈滚动。 过了很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整个人恢复了平静。 餐桌上的早饭依旧冒着热气,前几天仇珩抽空去买了保温垫板,还特地展示给他看告诉他哪里不能碰、开关怎么用,只为了确保自己无论几点起床吃到嘴边的都是温热的。 这个地方住了不过短短一周,竟然已经让他如此留恋。目光逐一扫看过去,虚空中每一处角落似乎都有他们的身影,他全然不知自己居然记得如此清晰,即便是微乎其微的都能轻易地从记忆中翻找出来,摊开在他眼前。 柳若繁带的东西并不多,不过十来分钟就已经收拾好了,走出房间时背包被随手放置在一旁的角落。 敞开的房门内部光景清晰可见,床单被套等一系列东西都被他扯下塞进了洗衣机,正轱辘轱辘地工作,被子枕头整齐地叠放在床脚,样貌已然恢复成他入住前的状态。 梅雨季过后,S市正式入夏。 气温逐日升高,这两天已逼近了35度,喧闹的蝉鸣放肆叫嚣,炙热的太阳烤着大地每一寸,连空气都带着潮热在沥青马路上泛着隐约虹光,宛如海市蜃楼般微微扭曲。 柳若繁走进阳台,从烟盒中抽出香烟,在嘴边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这段时间,他被仇珩管着,禁令有很多条,但他每一条都遵守了。其实,他要真想干些什么,完全可以背着仇珩偷偷去过把瘾,但他就这么乖乖地听从。事实上,他并不觉得不自在,反而是欣喜的,他喜欢听仇珩的念叨,喜欢他围着自己、看着自己、管着自己。这么多年来,他一个人孤单久了,都忘记了被人关怀是什么感受,在仇珩这里他感受了久违的家的氛围。 但是,时间终究是到了,和灰姑娘到了时间得回到属于她的地方一样,他也该回去了。 ——已经很够本了。 柳若繁后背紧靠阳台玻璃蹲坐着,脑袋埋进臂弯黑发垂落,指间香烟不断燃烧,烟灰扑簌簌掉落。香烟缸中烟灰厚厚堆着七八个烟头乱七八糟地插在里头,浓重的烟味被夏风一吹,浑浊温热着久久飘散不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马上就到仇珩回来的时候了。 柳若繁把香烟摁进已经快扑出来的烟缸中,狠狠搓了一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些也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颓废。他心里清楚仇珩不会轻易接受,他需要费口舌去说服或者用别的方式让他不再挽留自己,只是这个过程会有些艰难。 …… 与大门被打开同时响起的是仇珩的声音,低沉尾调却上扬,“若繁,今天晚上你可以吃辣菜了!我买了鱼,水煮鱼你吃……” 话音戛然而止,柳若繁不知道在他眼中自己是什么模样,但多半是不怎么样,因为仇珩丢下东西朝他跑来,肩膀被紧紧抓住,焦急紧张的表情映入他眼底,“你不舒服吗?怎么脸色那么差……”余光似乎瞥见什么,仇珩突然变得恼怒起来,“你抽烟了?还抽了这么多?!” 柳若繁神色淡淡的,伸手握住他手腕,声音没有一丝波动堪称冷酷,直奔主题,“仇珩,我准备回去了。” 仇珩猛地怔在原地,表情空白,死死瞪着他似乎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柳若繁强撑起嘴角笑了笑,说完便从他身侧走过,仇珩仿佛终于清醒过来,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连指骨都微微泛白,“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就要回去了?” “本来也没打算长住,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头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我想回去了。” “是哪里住的不习惯吗?”仇珩手上用力一拽试图把他拉近,但柳若繁也用了全身力气去抵抗,不愿挪动半步,“还是,还是因为那些禁令?那今后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再管了,也不会再多念叨了。” “……” ——不该是这样的,你应该生气应该指责,而最不该用这样温和的态度委曲求全。 “没什么理由,只是我想走了。”柳若繁使劲抽回自己的手,转过头神情淡漠地看着仇珩,“对了,那天你说给我时间让我想清楚,今天我可以回答你了。仇珩,我们回不去,我也不想回去。从我转校你留学的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就已经翻篇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不接受!” “能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吗!”柳若繁低吼着,“都快过去十年了,你那早就不是喜欢了,只是不甘心而已!”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 柳若繁打断道:“我是不了解,你又何曾了解现在的我。这么多年我们早就变了,早就不是当初的我们了!” 空气僵硬得仿佛冻结,明明是夏夜,却置身冰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锥心刺骨的疼痛。 “仇珩。或许你是从未变过的,但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那道声音很轻,自嘲般的苦笑转瞬即逝,话语中的深意若隐若现难以捕捉。 ——在重逢前漫长的岁月里,你能够坚持独自一人等待,守着那些美好的回忆,而我早就配不上这份心意了。 柳若繁半垂眼帘,思绪从高空坠下,跌入漆黑深渊,那是他埋藏的记忆,是他人生中最颓废最不堪也是最黑暗的片段。 。 “是那人吗?” “对,就是他。听说是大三传媒系的。” “长得真好看啊,为什么风评那么差呢?” “我的天,他身上都是些什么?青青紫紫的,是打架的淤青吗?” “嘘。听说那可不是打架打出来。有个学长和我说他在校外人际关系可乱了,那些痕迹……”那人顿了顿,四下张望,再开口时声音都小了很多,“好像是做、爱留下的。” “卧槽,这不是性虐待吗?” “啧啧啧……” 校园过道,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目光盯着柳若繁,议论声不断,他们脸上满是讥讽、不屑、厌恶的色彩;偶尔一些男生与他擦肩而过,故意撞上他肩膀,对视时脸上满是yin荡的笑容,下流的眼神在他身上扫射,吹着轻浮的口哨声。 柳若繁神情麻木,并不在意这些话语、这些行为,那时的他每天几乎都是浑浑噩噩,宛如灵魂出窍般整个人飘在空中,声音和画面都离他很远,仿佛隔着潮水,听不清也看不清。 即是听清也看清了,他也没打算去辩解什么,因为他们没有说错。 …… 柳若繁平躺在床上,眼神空洞望着天花板,从衣角中透出腰腹处的肌肤,上面布满大块的或青紫淤青或红肿伤口,手臂上纵横交错着刀疤,或陈旧浅白,或褐色结痂。除了脸上完好,全身几乎都是或大或小的伤口,让人触目惊心。 那天,最后一个与他有牵绊的人也离开了,与世界的链接在那一天全断了。他迷茫彷徨,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活着的欲望陡然消失,好似所有的一切都丧失了意义,他找不到支撑他走下去的东西。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所有的负面情绪仿佛洪水般席卷而来让他痛苦得快要死了,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声音叫嚣着让他去死,无数种死亡方式在脑中不断浮现。每天食不下咽,浑浑噩噩,别人和他说的话没办法在脑子里串成连贯的信息,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辅导员多次找他谈话,因为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出口的话语都是谨慎又斟酌着的照顾他的情绪。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排解这样的情绪,怎么让自己变回正常样子,实在是太痛苦了。每天都挣扎着想要去死,可站在十字路口,又有一道清明的声音拉回自己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 那一次,偶然掉落的菜刀从他手臂上狠狠割滑过,剧烈的疼痛刺激着神经,从四肢百骸争先恐后挤入大脑,让他有了一瞬的快意。 ——原来身体的疼痛可以排解心里的痛苦。 然而再后来,只靠自己造成的疼痛已经不再有用,大脑仿佛在阻止自己,因为不想再受到如此持续的折磨,每一次下手终究是留情了。 他想,他应该去找别人。 拳头落在毫无防备的身上,皮带抽打带来的尖锐刺痛……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的被感知着。压抑的情绪在巨大的痛苦中发泄,即便记忆颠倒混乱、身体摧残窒息,内心的痛苦却正在减少。 所以,他放任他们在身上留下大片痕迹,放任他们玩弄自己身体,只要他能感受到疼痛,其他都无所谓。 然而,这样的他,肮脏不堪,早就不是仇珩记忆中的他了。 …… “不要再执着地看着过去的我了。” “……” 仇珩大步逼近,死死按住他肩膀强迫转身看向自己,脸上满是愤怒却又带着无措的悲伤,“柳若繁!就算十年又如何!就是我们都变了又如何!从我们相遇到相处的这段时间,我看着的一直都是现在的你,我眼中的是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你!” 柳若繁冷笑出声,眼底却是苍凉悲哀,他别过脸闭上了眼睛。他挣扎着从裂缝中挤出向阳爬去,却又逼迫自己再次披上了坚不可摧的外壳。 “现在的我?即是我被无数人上过,即是我从里到外都烂透了。你也能看着我的眼睛说喜欢我?”柳若繁猛地推开他,踉跄的往后退了两步,“别说笑了!你喜欢的不过是曾经的我,是过去那个干净开朗的我,是过去天真无邪的我!从来都不会是现在的我!” 仇珩僵在了原地,瞳孔紧缩,手指都无意识地颤抖起来,并不是因为那些只字片语,而是因为此刻的柳若繁。他用最冷酷最恶毒的话语刺伤自己,把鲜血淋漓的过往剖开来丢在他面前,脸上却是如此悲凉痛苦。 “到底是谁在执着着过去?”指甲深深切进皮rou,脸部肌rou因咬着后槽牙而紧绷,仇珩掐住他脖颈,用力扳过他的脸,眼底涌出复杂阴郁的情绪,嘲笑地反问道:“那人真的是我吗?” 或许是疼痛让他陷入了迷茫,亦或是自己所认定的事实正因为反问而摇摇欲坠,反驳的话语卡在喉咙吐不出来,硬块般堵在那里,说不清楚的感觉正被汹涌的洪水吞噬。 “柳若繁,过去的你是你,现在的你依旧是你。我不否认我们都各自经历了很多,也变了很多,但是那又如何呢?”仇珩慢慢靠近他,“过去的记忆支撑着我找到了现在的你,那些过往固然重要,但是我更想要的是当下。难道在你看来,我就是个只喜欢皮囊,只喜欢外在的肤浅的人吗?” 柳若繁嘴唇颤抖着,翕张好几次却说不出一句话。 “如果你真的想走,就不该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向我求救般,挣扎着彷徨着却期许着。 眼前突然漆黑一片,是仇珩的手,是他用掌心捂住了他的眼睛。感知变得敏感,手臂环在了他的腰间,随即身体被紧紧拥进温暖厚实怀抱。昏暗的光线刺痛了眼睛,眼底竟涌上酸涩意味,让他有一瞬间想放声大哭的欲望。 ——可是,还是不行啊。 柳若繁眼底的微光再次被黯淡笼盖,轻轻挣脱,后退一步把仇珩推开了。灯光在他们之间投下明暗交界线,如同他们所处的世界,黑暗笼罩在他身后,眼前的他却是明亮又耀眼。他们之间的距离,无法缩短,无法跨越脚下汹涌湍急的洪水,即便尝试最终都只会是体无完肤的结局。 他们的故事早已被书写了结局,无论过程如何涂改,也无法改变已留下笔墨的既定终章。 柳若繁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肩膀随之松懈下来,似乎认命般接受了现实,轻声说道:“已经太晚了,再怎么样也没用了。” “对不起。” 我或许曾想过不顾一切抛弃所有理性思考,就用最后的时间与你沉沦,并充满恶意地希望你是如此地深爱着我,至少这辈子都无法再忘记;可懦弱的我无数次后悔自己的行为,我不该在那个晚上踏出那一步,我不该放任自己再次闯进你的生活肆意打搅后留下满地鸡毛,同时也期冀着你并没有那么爱我,至少在我离开后,不会太过痛苦。 如果我们没有重逢没有相遇,或许你还能继续沉浸在这场回忆的美梦中,至少那时的我很美好,至少那时的我会永远活着。 可自私的我打破了这一切,却还可笑得希望你能只记得善良的那个我。 大门被打开又缓缓关上。 时间冻结,空气被抽空殆尽,大脑缺氧般窒息,四肢僵硬得都微微发麻。 地上滚落的食材定格了当下,那本是今天的晚餐,可想要品尝的人已经不在了。 夏日蝉鸣依旧喧嚣,刺耳的声音折磨着痛苦不堪的内心,无法发泄的酸涩堵在喉咙,让人反胃得想吐。 原来人痛苦到一定程度,胃也会难受到抽搐着反酸。 然而,在那一瞬间仇珩脑海中竟发芽生出了荒唐可怕的想法,他应该追上去把他抓回来锁在家里,毕竟他除了自己已经没有可以联系的人了,即是不愿和他在一起又如何,即是会因此而恨他又如何,至少这个人还留在他身边。 对,他不能走,不能就这么离开,他不可以离开我! 珩半边神色融在黑暗中,那双眼睛却亮得瘆人,难以言喻的阴森晦暗在翻滚。 他突然抬脚大步追上去,嘴角满是狠戾阴鸷的笑容,大门被重重打开撞上墙壁后再次关上。 ——他要把他抓回来,永远关在家里,让他只能看着自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