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逃离

    一只沾满油污的大手伸过来，捡起了地上的简报。

    Joke不知何时又站在了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头顶刺眼的光，投落下一片阴影。

    他混浊的眼睛扫过简报上宿希的脸，又看向蜷缩在地上的李却凌。

    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Joke没说话，只是把拿脏兮兮的简报随手扔进废料桶，发出哐当声响。

    接着，他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Joke先是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嘈杂混乱的后台，确认没人注意这里的角落。

    他走到旁边一台正在运作的机器，一台不停发出巨响噪音的旧式空气压缩机，他看似随意地，用扳手在某个接口用力敲击了几下。

    “滋啦——”

    一阵轻微的电流杂音响起，附近几个隐蔽的监控探头上的红色指示灯，微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随即熄灭了。一个临时的信号干扰区形成了。

    做完这一切，Joke才重新走到李却凌面前，蹲了下来。动作有些僵硬，但目光却异常复杂，不再是那种惯常的冰冷麻木。

    李却凌还沉浸在深不见底的恐惧中，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Joke没说话，只是伸出粗糙的手指，缓缓地，用力地抹掉自己脸上靠近耳根处的，那一道格外狰狞的“烫伤疤痕”边缘。

    竟然被蹭掉了一小块，露出下面相对完好但同样饱经风霜的皮肤。

    李却凌瞪大眼睛，一时忘记了消沉的情绪。

    Joke做了一个让李却凌彻底震惊的动作——“他”抬起手，解开了自己灰旧工装外套最上面的两颗纽扣，又扯开了里面同样脏污的高领内衬。

    没有喉结。

    脖颈的线条被岁月和劳作磨砺得粗糙，Joke抓起她的手，让她感受锁骨处下的柔软弧度。

    她摘下了头上那顶永远油腻的帽子，露出一头被粗暴剪短灰白相间的头发。

    Joke抬起手，用袖子用力擦了擦脸，抹掉刻意画上去以用来加深她皱纹和疤痕的深色油彩，露出一张虽然布满真实皱纹，皮肤粗糙黝黑，但眉宇间依稀能看出曾经坚毅轮廓的脸。

    “Joke……”

    不，应该是“Jackie”。

    她看着李却凌，那双模糊的眼睛此刻变得异常清明，透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以及对她……同病相怜的悲悯。

    Joke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再是刻意模仿的沙哑破锣嗓，而是一种低沉，疲惫，却无比清晰的女声，仿佛生锈的齿轮重新艰难转动：

    “Chelin，看清楚了吗？”

    杰珂的声音很平静，却像重锤砸在李书音心上，“我叫杰珂·罗斯托娃。现在，我们这算重新认识吗？”

    李书音彻底呆住了，嘴巴微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杰珂指了指废料桶里那份简报，扯出一个苦涩又嘲讽的冷笑：“米托斯……呵，那地方，我比你熟。以前……我也是穿着那身皮开机甲的。”

    她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冰冷，“后来呢？就因为我裤裆里没多长那二两rou，就因为我他爹的是个女人！所有功劳都成了屁！被像块用脏的抹布一样扔出来，差点死在臭水沟里！”

    她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无奈。

    “你以为逃出这里就安全了？”

    杰珂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李却凌惨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过来人的锐利。

    “只要你还想碰机甲，只要你还想往上爬，哪里都一样！莱特恩舰队？莱特恩家的那个新上将也不是省油的灯，这cao蛋的世道，对咱们这种没背景的女人，处处都是坑！”

    她顿了顿，看着李书音眼中重新燃起的恐惧，语气缓和了一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是，听好了——”

    “技术，只有你手里的技术，才是你真正的护身符。把你的本事练得比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都硬，让他们离了你那堆铁疙瘩就转不动，这才是我们的活路！”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却凌心中的迷雾。

    恐惧还在，但杰珂的经历和话语，让她看到了一丝挣扎的方向和力量。

    原来这世上，不止她一个人在努力接近梦想的黑暗中独自挣扎。

    她看着眼前这张饱经风霜却异常坚定的面孔，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找到同类的激动和一种被点醒的倔强。

    “Jackie……”李却凌的声音哽咽。

    “不许哭！”   杰珂没好气地打断她，但眼神却软了下来。

    她快速从自己的工装裤深处，摸出一个小小的金属质地的卡片和耳塞一样的东西，塞进李书音同样油污的手中。

    “拿着吧。这张卡里有莱特恩舰队一个‘特殊人才招募点’的地址和临时通行码，三天内有效。去了报这个名字和编码。”

    她快速报出一串数字和一个化名，“这个耳塞，是加密通讯器，频道5，只有我能收到。安顿好了，报个平安。

    记住，进去后，夹紧尾巴做人，把本事藏好，也把‘自己’藏好，不到万不得已，别联系我。”

    李书音紧紧攥住那两样东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也像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谢谢您，Jackie。”

    杰珂“哼”出一声鼻音，又恢复了那副属于“Joke”的冷硬表情。

    她站起身，重新戴上帽子，拉高衣领，熟练地抹了点油污在脸上，盖住刚才擦掉伪装的部分。

    “疤面那边，我想办法。三天后，这里不会有‘chelin’这个人了。是死是活，看你自己的造化。”

    说完，她不再看李却凌，转身走向那台还在轰鸣的空气压缩机，用扳手在刚才敲击的地方又敲了几下。

    “滋啦——”

    干扰消失，监控探头的红灯重新亮起。

    杰珂佝偻着背，重新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满身油污的“Joke”，融入了嘈杂的后台，仿佛刚才那震撼的揭示从未发生。

    李书音靠在冰冷的工具柜上，紧紧攥着手里那两样微温的物件，看着杰珂融入黑暗的背影。

    巨大的恐惧中，一颗名为希望和勇气的种子，终于在她被绝望浸透的心底，顽强地扎落下根。

    *

    三天后，“格雷亚德”发生了一场“意外”。

    在一次高强度的机甲对抗赛中，一台进行后台维护的辅助机甲发生“意外爆炸”，火光和浓烟瞬间吞噬了附近一个维修工位。

    监控画面短暂花屏，恢复后只看到一片狼藉的焦痕和扭曲的金属碎片。

    疤面暴跳如雷，但也只当是又损失了一个“有点用但不算核心”的机械工“Chelin”，骂骂咧咧地让人清理现场，注意力很快被新的摇钱树吸引。

    与此同时，在远离斗技场喧嚣的星尘舰队外围基地——一个规模庞大且设施相对崭新但戒备森严的太空港口。

    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正紧张地攥着一张金属卡片，走向一个标记着“特殊设备维护部临时招募点”的合金闸门。

    她就是在别人口中“死”过一次的李却凌。

    或者说，是拿着杰珂给的通行码和身份证明，化名“Kylin”的新人。

    冰冷的扫描光束笼罩全身，身份芯片，指纹以及虹膜被反复核验。

    李却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杰珂的手艺被识破。好在杰珂给的伪造身份似乎经得起初筛，闸门发出单调的“验证通过”提示音。

    接着是更严格的背景问询。

    一个表情刻板的文职军官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询问她的“过往经验”。

    李却凌按照杰珂的叮嘱，只含糊说在“偏远星球的私人维修站”干过，处理过“各种老旧设备”，重点强调自己“手快能吃苦并且熟悉基础动力和传动系统”，绝口不提任何与机甲战斗或“格雷亚德”相关的字眼。

    军官的眼神带着审视，显然不太相信这个瘦小“男孩”能有多大本事。

    但他似乎也懒得深究，特殊招募点本来就是为了一些“见不得光”或“急需”的技术缺口设立的，背景只要表面上干净就行。

    通过审查，李却凌领到了一套半旧的灰色工装和一个最低级别的身份识别牌，她的岗位被分配到“莱特恩舰队三号后勤港区”，负责维护港口装卸机械，运输载具，以及一些非核心的辅助设备。

    环境当然比“格雷亚德”干净明亮，空气里是消毒水和润滑剂的味道，而非血腥和焦糊，毕竟这里是除了米托斯舰队之外整个帝国数一数二的舰队，环境是上等的好。但等级森严依旧。

    穿着笔挺军官制服的人步履匆匆，眼神很少落在他们这些穿着灰色工装的底层机械工的身上。

    李却凌牢记杰珂的警告：“夹紧尾巴做人，把本事藏好，也把‘自己’藏好！”

    她刻意模仿着其他学徒的动作，表现得有些笨拙生涩，处理分配到的简单任务时，速度放慢，甚至偶尔“不小心”弄出点小纰漏，引来管理员的斥骂。

    她不再需要像在格雷亚德斗技场那样，时刻担心身份暴露会被B.M或疤面抓回去，但新的恐惧笼罩着她——米托斯的阴影，那位贵族少爷的身份。

    她必须低调，再低调，绝不能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Kylin”这个平凡的男性机械学徒形象。

    下班回家躺在穿上时，李却凌第一次有勇气去仔细回味在格雷亚德命运多舛的经历。

    她惊讶地发现，除去恐惧和屈辱，那炼狱般的几个月，竟也锻造了她意想不到的力量。

    她不再是那个只怀揣着天真梦想，下一秒轻易就被现实击垮的小女孩。

    是从地狱爬出来的Chelin，是开始迎接新生活的Kylin，是永远不会说放弃的李却凌。

    未来这条路注定艰难，但她已经无所畏惧。

    活下去，隐藏好，学习，变强。

    只为了终有一天，她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驾驶属于她的机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