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香港

    十九岁的殷醒，像一株被连根拔起、强行移植的植物，带着一身洗不掉的北方干燥尘土气，来到香港深水埗一栋唐楼深处。

    这楼老得喘不过气，墙皮剥落像老人斑，铁闸锈蚀似枯骨关节，在潮湿咸腥的海风里日夜呻吟。

    她不是自愿来的。

    是外公临终前那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死死攥着她，塞给她一个泛黄的信封和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

    半册用陈年尸油浸透、字迹早已洇成诡异污褐色的残破符书，以及一枚触手冰寒、雕着扭曲符文的阴沉木小印。

    “阿醒……去……香港……找‘和兴隆纸扎铺’……阿燊……”外公枯槁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她腕骨，“贴着心口……死都不能离身……”

    外公咽了气，那口吊着的气散了，连同北方小城稀薄的安全感一起，被死亡卷走。

    她成了真正的孤雏。

    唯一陪伴她的，是一只不知何时钻进她破旧行囊、瘦骨嶙峋却异常黠慧的黑猫，眼睛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墨绿幽泉。

    她唤它“乌蝇”，像这城市角落里最卑微的生命，却也最顽强。

    乌蝇的毛色油亮得反常，总在夜深人静时竖起耳朵，绿瞳死死盯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殷醒揣着那枚冰得她心口发麻的木印，像揣着自己最后一口生气，循着信封上模糊的地址，一头扎进了这座东方魔都最黏稠、最油腻的阴影里。

    深水埗的街巷狭窄如肠，霓虹灯牌滴淌着廉价而妖异的色彩，混杂着鱼腥、汗臭、廉价香水与焚香纸灰的复杂气味，粘稠地糊在鼻腔，挥之不去。

    这里的光怪陆离让她窒息，却也莫名契合她骨子里那点被诅咒的阴寒。

    “和兴隆纸扎铺”藏在一条更窄、更暗的后巷深处。

    门脸老旧，橱窗里堆满色彩俗艳的纸扎洋房、汽车、金山银山，在幽暗里散发着不祥的微光。

    推开门，门楣上悬挂的铜铃发出干涩喑哑的“叮当”声，像是敲在朽木上。

    店里光线昏暗，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纸张、糨糊和一种类似线香燃尽后的冷灰气味。

    一个男人正背对着门，站在高高的木梯上整理顶柜的货品。

    他很高，肩背线条在昏暗光线下透出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简单的白色汗衫被汗水微微洇湿，紧贴着紧绷的肌rou轮廓。

    听到铃声，他动作一顿，没有立刻回头。

    殷醒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某种被猛兽无形的气息锁定住她，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男人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下来。

    钟燊。

    这个名字在殷醒舌尖无声滚过，像含了一口冰。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四五岁，眉骨很高，眼窝深陷，一双眼睛在昏暗里亮得惊人，像淬了寒星的黑曜石，没什么温度地扫过她，最后停留在她苍白紧张的脸上。

    汗湿的额发有几缕随意地搭在眉骨，水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没入汗衫微敞的领口，消失在起伏的胸肌线条阴影里。

    他整个人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黑铁，散发着沉默而灼人的热力，与这间阴冷纸扎铺的氛围格格不入，又诡异地融为一体。

    “找谁？”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刚睡醒般的沙哑，敲在殷醒紧绷的神经上。

    殷醒掏出那个皱巴巴的信封，嗓音清脆：“我找钟燊，外公姓殷。”

    钟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几秒，他利落地从梯子上下来，落地无声，却让殷醒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他走近了。

    男人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没有立刻接信，深黑的眼眸一寸寸扫过她过分年轻却透着死气的脸。

    “殷老的孙女？”他眉峰几不可察地一挑，语气听不出情绪，“他叫你来的？”

    殷醒点点头，乌蝇在她脚边弓起背，绿瞳死死盯着钟燊，尾巴炸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咆，前所未有的戒备。

    钟燊的目光终于落在那信封上，却没有接。

    他伸出手，指节修长有力，指腹带着薄茧，似乎想触碰她攥着信封的手腕。

    就在那一瞬间。

    “喵——嗷！！！”

    乌蝇发出一声变调的尖啸，猛地跃起，利爪直扑钟燊伸出的手背，动作快如一道黑色的闪电。

    钟燊的反应更快。

    手腕一翻，快到只留下一道残影，精准地捏住了乌蝇的后颈皮，凶狠的猫扑瞬间被扼制在半空。

    乌蝇四肢徒劳地挣扎，绿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死死瞪着钟燊，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恐怖之物。

    钟燊面无表情，深黑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看着手中徒劳挣扎的黑猫，又抬眼看了看想要阻止他的女孩。

    “说吧，什么事？”

    “你先放开它。”殷醒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冷脆，像冰凌敲击，在死寂的铺子里格外清晰。

    钟燊深黑的眼珠动了动，视线从疯狂挣扎的黑猫身上，缓缓移回殷醒脸上。

    他捏着乌蝇后颈皮的手指，指节分明，力量感十足，仿佛捏着的不是一只活物，而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纸扎玩意儿。

    “说吧，什么事？”他重复道，声音依旧散漫。

    他甚至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乌蝇徒劳的蹬踹在他结实的小臂上，连道白痕都留不下。

    殷醒的视线飞快地扫过他捏着乌蝇的手，又落回他深不见底的黑眸。

    “外公让我来找你，”她将手里皱巴巴的信封又往前递了递，“他说你能帮我。”

    话突然止住。

    殷醒没再说帮什么，只留下一个模糊的钩子，既是试探，也是自保。

    她警惕地锁着钟燊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像潜伏在暗处的幼兽，浑身毛发都竖着，却不肯露怯。

    钟燊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信封上。

    信封上外公那手歪歪扭扭的繁体字，写着“和兴隆   钟燊   亲启”。

    “帮你？”钟燊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殷老鬼倒是会给我找麻烦。”

    他的视线扫过殷醒心口的位置，那枚阴沉木印隔着衣衫，透出的冰冷轮廓似乎让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

    “带着个棺材钉，还招猫逗狗的，嫌命太长？”

    “外公说它能暂时保我平安。”殷醒十分聪明地避开了“棺材钉”这个称呼。

    “暂时？”钟燊嗤笑一声，他捏着乌蝇的手终于放开。

    乌蝇敏捷地落在一堆色彩艳丽的纸扎金山银山上，发出“哗啦”一声闷响，纸钱金箔纷纷扬扬落下，盖在它的身体上。

    “平安？”他重复着殷醒的话，“带着‘撞日死’的命格，跑到这阴煞汇聚的深水埗，还指望靠一枚快压不住煞气的阴沉木钉保平安？”

    乌蝇从纸扎金山上跳下，带着一身金箔碎屑，悄无声息地踱到她脚边，背脊弓得像拉满的弦，墨绿猫瞳死死钉在钟燊身上，喉咙里压抑着低沉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