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领路

    “外公不会害我。”殷醒的声音像薄冰，清脆，冷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

    她没反驳“撞日死”，也没追问，只是固执地递着那封信，像在试探对方的底线。

    钟燊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哼笑，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他不再看她心口，视线落回那只递到眼前的手。

    那只手很瘦，指节分明，皮肤在昏暗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透着一股子营养不良的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北地风沙磨砺过的倔强。

    他手腕一动，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殷醒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袭来，指间猛地一空，再去看时信封已经到了钟燊手里。

    他甚至没怎么用力，只是两指一捻，就轻松抽走了物件。

    乌蝇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绿瞳死死锁着他，炸着毛挡在她身前，却不敢再扑上去。它敏锐地感知到了某种远超它理解范畴的、深不可测的变化。

    钟燊根本没理会这一人一猫的紧绷。

    他两根手指随意地捏着那皱巴巴的信封，指腹粗糙的薄茧摩擦着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深黑眼眸里可能闪过的任何情绪。

    泛黄的信纸被抽出，上面外公歪歪扭扭的繁体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爬行的蜈蚣。

    钟燊的目光快速扫过纸面，眉骨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几不可察地沉了沉。

    纸页间似乎还夹着什么东西，但她并没有看清楚。

    他看完，没有表情地将信纸重新塞回信封。

    “跟我来。”他开口。

    钟燊没再解释，转身径直走向店铺深处那道狭窄、几乎被堆积如山的纸扎品淹没的后门。

    门板是厚重的旧木，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木质纹理，上面贴着一张褪色发白的、画着朱砂符箓的残破黄纸，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卷曲。

    他没有等殷醒的意思，高大的身影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瞬间没入门外的喧嚣声中。

    一股霉味和某种陈年香烛气息的凉风，从门缝里涌进来，吹得殷醒裸露的脖颈起了一层细小的疹子。

    乌蝇的尾巴紧紧缠住殷醒的脚踝，绿瞳警惕地盯着那黑洞洞的门后。

    去，还是不去？

    殷醒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有些分辨不清是否。

    深水埗的每一寸空气都让她窒息，却又诡异地让她觉得，这里才是她这种“撞日死”命格该待的地方。

    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悲凉感。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廉价的焚香味和纸灰的冷气呛得她喉咙发痒。

    她弯腰，一把捞起脚边炸毛的乌蝇，将它冰冷颤抖的小身体紧紧抱在怀里。黑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是唯一的、微弱的暖源。

    “走。”她低声对猫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她抬脚，迈过了那道吱呀作响的门槛。

    门外是一条更加狭窄、更加昏暗的后巷。

    头顶是密如蛛网、锈迹斑斑的晾衣竿和滴着冷凝水的空调机箱。脚下是湿滑、坑洼的水泥地，积着不知名的污浊水洼。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香气和挥之不去的、类似咸鱼混杂着廉价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钟燊就站在几步开外，双手插兜对着她，在巷子尽头一扇更不起眼的、贴着同样褪色符箓的旧铁闸门前等着。

    旁边堆满了蒙尘的废弃纸箱和散发着馊味的潲水桶。

    男人的身影在巷子尽头投下扭曲的阴影，像一尊沉默的煞神。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回，掏出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插进铁闸的锁孔，用力一拧。

    “咔哒……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后巷里格外刺耳，沉重的铁闸被他单手向上拉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楼道口。

    灰尘呛得殷醒几乎要咳嗽出声。

    钟燊侧身让开入口，深黑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过她苍白的脸和怀里警惕的黑猫。

    “上三楼。”他言简意赅，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带着回音，“楼梯窄，自己跟紧。”

    他率先弯腰钻了进去，高大的身影瞬间被楼道的黑暗吞噬。

    殷醒抱着乌蝇站在黑洞洞的入口，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狂跳。

    怀里的乌蝇不安地扭动着，墨绿的瞳孔死死盯着楼道深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呼噜”声。

    这栋楼的“气”太浊了，像无数亡魂在这里发酵腐烂后留下的怨念残渣。

    她抬头看了看头顶深水埗那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永远灰蒙蒙的天空。然后，抱着她唯一的“同伴”，一步踏入了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楼道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行。

    墙壁是粗糙的水泥，摸上去冰冷湿滑，仿佛能渗出粘腻的水珠。没有灯，只有高处某个气窗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脚下布满灰尘和可疑污渍的水泥台阶。

    钟燊的脚步声在前面不疾不徐地响着，殷醒抱着乌蝇，小心翼翼地跟在他投下的阴影里，每一步都踩得格外谨慎。

    走到二楼拐角时，殷醒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钟燊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停顿，在前面头也不回地开口，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沉闷：

    “二楼左手边那间，去年有人上吊。”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

    “平时没事，别靠近。”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尤其别在‘头七’‘三七’或者农历七月半的时候，在它门口‘插花’或者停留太久。”

    殷醒怀里乌蝇的背脊瞬间绷紧如铁。

    她却没问为什么。

    在这种地方，“为什么”本身就是最危险的诱因。

    她只是把怀里的猫抱得更紧，手指几乎要陷进乌蝇温热的皮毛里。

    她加快脚步，紧跟着前面那个沉默而危险的身影，仿佛他周身那股灼热而凶戾的气息，是这片粘稠黑暗中唯一能驱散阴寒的火光。

    尽管这火光本身，也可能将她焚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