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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雪初融(回忆)

    

第八章 雪初融(回忆)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连着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将整座皇城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

    是日傍晚,应慈琏刚从勤政殿议事回来,与几位老臣就边防屯兵之事争论了许久,只觉得心头思绪繁杂,乱作一团。

    他挥退了跟在身后的轿辇,想在雪地里走一会儿,让这刺骨的寒风吹散心中的郁悒。

    雪落得很多,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大氅,应慈琏低着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就在他快要行到自己居住的栖梧宫门前时,一阵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啼哭声,顺着风飘进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很小,被风雪一吹,更是若有若无,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在哀鸣。

    应慈琏蹙了蹙眉,本不想多管闲事。

    这宫里,每日都有人在哭,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可那哭声却执拗地往他耳朵里钻,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委屈和无助。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在宫殿墙角的一棵老梅树下,应慈琏看到了那个哭声的来源。

    一个穿着水蓝色锦缎宫装的小姑娘,正蹲在雪地上。

    她看起来比他要小上几岁,梳着精致的发髻,头上插着珠翠,显然身份不凡。

    小姑娘没有撑伞,任由冰冷的雪花扑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

    她的脸和一双露在外面的小手都被冻得通红,鼻尖也是红的,柳叶眸里蓄满了泪水,正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她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那些本该寸步不离的宫女太监,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

    应慈琏认出了小姑娘。

    她是应惑珉,贵妃的女儿,父皇最宠爱的琼华公主。

    是他那个被父皇捧在手心里的三皇弟的同胞meimei。

    应惑珉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到来,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怀里。

    她用自己的貂皮大氅,紧紧地裹着一个什么东西,一边裹,一边小声地抽泣着:“不冷了……不冷了……你不要死啊……”

    走近了些,应慈琏才看清,她怀里抱着的是一只早已冻得僵硬的狸奴。

    那小猫通体纯白,尾尖一点墨色,看样子已经没了气息。

    他心中霎时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不屑。

    应惑珉似是终于看到了他,抬起脑袋,哭着向他求助,“皇兄,你救救它!”

    ——真是被宠坏了的蠢货。

    ——为了一只畜生,竟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要当菩萨,普度众生,与我何干?

    他心中冷哼一声,没有丝毫同情,转身便想离开。

    这皇宫里,人命尚且如草芥,何况是一只猫。

    应慈琏不想和昭阳宫的人扯上任何关系,尤其是这个被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

    命运使然,他的脚刚迈出一步,背后却倏忽传来一声重重的闷响。

    他遽尔回头,只见那位小公主已经一头栽倒在了雪地里,人事不省。

    这下,管,还是不管,都成了天大的麻烦。

    应慈琏站在原地,注视着卧在雪中那一团小小的蓝色身影,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想叫身边的侍从去处理,可转念一想,她毕竟是金枝玉叶,尚未出阁的公主,若是被别的男子随意碰触了身体,传扬出去,于她的名节有损,于他这个太子的名声也不好听。

    到时候贵妃和父皇怪罪下来,又是一桩理不清的官司。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终究还是迈开步子,走了回去。

    应慈琏在她身前蹲下,雪地里冰冷的寒气瞬间透过衣袍渗了进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将她从雪地里抱了起来。

    怀中的身体比想象中要轻,也比想象中要柔软。

    即便是已经晕了过去,应惑珉的双手还死死地护着怀里那只冻僵的狸奴,固执得像个傻子。

    入手的感觉有些不寻常,她的身体guntang得吓人。

    他腾不出手来探应惑珉的额头,情急之下,只好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她的。

    那惊人的热度,隔着一层冰冷的雪气,依旧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她发热了,而且烧得不轻。

    当机立断,应慈琏抱着她转身便向自己的栖梧宫走去。

    贵妃的昭阳宫离此地甚远,等把她送回去,人恐怕都要烧糊涂了。

    眼下,先救人要紧。

    他一边走,一边扬声吩咐跟在身后的内侍:“速去传太医!”

    回到宫中,他将应惑珉小心地放在自己寝殿的软榻上,又命人找来干净的毛巾和热水。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为应惑珉擦拭身上的雪水,换下湿透的衣裳。

    太医很快就提着药箱赶了过来,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断定是风寒入体,急火攻心所致,开了几服退热的汤药。

    应慈琏看着宫女将黑乎乎的药汁一勺勺地喂进她紧闭的嘴里,又看了一眼被宫人安置在暖炉边、用毛毯裹着的那只狸奴,心中只觉得麻烦透顶。

    待她悠悠转醒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应惑珉睁开眼,迷茫地看着头顶陌生的明黄色床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他伸手按了回去。

    “你还病着,别乱动。”应慈琏的声音很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看到他,应惑珉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想起了什么,急切地拉住他的衣袖,声音干哑地问:“雪团……就是那只狸奴,它怎么样了?”

    “太医看过了,救不活了。”他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小姑娘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

    他看着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里愈发不耐,只想快点把这尊麻烦菩萨送走。

    “你既已醒来,本宫这就派人送你回昭阳宫。”

    应慈琏以为她会乖乖听话,没想到,她却把他的衣袖抓得更紧了,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小声说道:“皇兄,求你……求你让我在这里再住几日罢。”

    他皱眉,不解地看着她,“为何?”

    “我、我不想回去。”

    她垂下头,声音娇弱,“我本是因为在母妃宫里读书、学女工,觉得烦闷,才偷偷溜出来散心的。如今不但把母妃最喜欢的狸奴弄丢了,还把自己弄病了,回去免不了要挨骂的。”

    “旁人都说皇兄仁心,就可怜可怜姝婳罢……”

    应慈琏听着她这番话,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素来听闻,贵妃和三皇弟对应惑珉这个唯一的宝贝格外疼爱,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单看她被养得这副不谙世事、珠圆玉润的模样,就知道定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

    他实在想不出,应惑珉会因为这点小事挨骂。

    应慈琏忍不住问道:“你母妃当真会因此骂你?”

    她抬起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理所当然地说道:

    “当然会啊!儿女不听话,做错了事,总是会挨骂的。我若是女工学得不好,或是功课背不出来,还会挨板子呢。皇兄从小到大,难道没有被母后责罚过么?”

    一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应慈琏心中最隐秘的伤口。

    被责罚?

    他的母后,连多看他一眼都吝啬,又怎会舍得花力气来责罚他?

    责罚,那也是一种爱或怨,一种带着期望的管教。而他,从未得到过。

    应慈琏的喉咙有些发酸,移时,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应惑珉听到他的回答,脸上露出了真切的歆羡之情,她叹了口气:“那必然是皇兄优秀过人,找不到错处。唉,我可真羡慕皇兄啊。”

    那一刻,看着她脸上那不似作伪的神情,应慈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蛰了一下。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所认知的世界,或许并不是它的全部面貌。

    看着眼前这个哭得鼻尖通红、说话带着傻气、却又鲜活得像一团火焰的meimei,应慈琏鬼使神差地,没有再坚持赶她走。

    他最终还是亲自去了一趟昭阳宫,向贵妃说明了缘由。

    贵妃果然如他所想,没有丝毫责备,反而一脸温柔和歉意,不断地向他道谢,感谢他及时援手,并请求他帮忙照顾几日,等应惑珉病好了,她再亲自来接。

    那份发自内心的、对女儿的关切和担忧,是应慈琏从未在自己母亲身上感受过的温度。

    于是,应惑珉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住进了栖梧宫的侧殿。

    起初,他以为等她病好了,自然就会离开。

    可没想到,她的病好得很快,人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应惑珉就像一颗温暖而黏人的小太阳,强行闯入了他那座冰封多年的孤寂宫城。

    似乎便再也不走了。

    她会抱着汤婆子,凑到他的书案前,看他批阅奏折。

    他看的那些枯燥的文字,应惑珉一个也看不懂,却总能发表一些稀奇古怪的见解,惹得他忍不住想要发笑。

    她会缠着应慈琏,让他教她写字,她的小手握着毛笔,颤颤巍巍,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一只只小螃蟹。

    他嘴上嫌弃,却一次又一次耐心地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

    她还会让小厨房做了点心送来,那些点心做得奇形怪状,味道也一言难尽,可看着她那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神,他还是会面无表情地,将它们全部吃完。

    他的生活,从应惑珉住进来的那天起,开始被染上了各种他从未接触过的、鲜活而肆意的色彩。

    那座冰冷孤高的栖梧宫,也渐渐有了人间的烟火气。

    应慈琏那颗早已沉入死水深潭的心,也因为她的出现,开始被搅动,泛起了一圈又一圈,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他开始习惯了每日清晨醒来,能听到隔壁侧殿传来的模糊笑语;

    习惯了批阅奏折时,身边有一个温软的小身体靠着他取暖;

    习惯了用膳时,有人叽叽喳喳地跟他分享宫里的趣闻。

    他甚至开始觉得,这样吵闹的日子,似乎也并不那么难以忍受。

    可应惑珉毕竟不是只属于他一人的。

    东风曜景,楸花桐叶,她央着他去御花园里放风筝。

    应慈琏本不耐烦做这些小孩子的玩闹,但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答应了。

    应惑珉拿着一只蝴蝶风筝,在草地上欢快地奔跑着,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很远。

    他立于树下,凝眸望着她,日影穿疏枝,在她身上画下斑驳的光,她奔跃时,裙裾翻飞,像一只真正要乘风而去的蝴蝶。

    看着她笑靥上日色流转,明丽如朝华初绽,应慈琏第一次萌生一种想要将她永远留在身边,让她永远对自己这样笑的念头。

    岁岁年年,再无旁骛。

    这种冲动,在他看到应恩玹来栖梧宫寻她时,变得愈发强烈。

    应恩玹拉着她的手,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责备她又到处乱跑,害得他好找。

    而她则抱着应恩玹的胳膊撒娇,兄妹二人言笑晏晏,亲密无间。

    他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无比刺眼。

    一股无名而发的忿火和烦躁在他胸腔横冲直撞,他甚至想上前,将他们紧握的双手分开。

    她是我的。

    她住在我这里,吃我的,用我的,凭什么要对别人笑得那么开心?

    这股黑暗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独占欲,让他心惊。

    许是从未得到过亲情,让他现在失了分寸。

    应慈琏只好后退一步,待在这个次等的位置,等她回过神,再来到他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