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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譬如昨日死(3)

    

第三十五章 譬如昨日死(3)



    “明日,让那女孩去我们自家铺子里干活吧。”祁瑾抿了一口酒说道,“总让她留在别家毁书,也有些对不起书肆老板了。”

    管家如今是明面上的话事人,一听,脸皱成苦瓜:“公子,我怕她来,处处打翻,可就没有酒卖了。”

    祁瑾无奈地笑:“哪有那么夸张……你找个性格好点的人教教她,店里也有好脾气的女工。”

    管家摇着头直叹气:“公子啊,您这是菩萨心肠。可那丫头素来不安分,手脚快得像猴子,嘴巴还不饶人。真要叫她进了酒铺,哪怕有女工照看,也未必能安稳。”

    祁瑾思索着说:“她既没有人教,自然要处处碰壁。若是有人肯教,她未必学不会。”

    晚饭时间,大家都热热闹闹的,大概是这样的氛围,管家又一次问道:“公子,您到底是什么想法?”

    “想法?”祁瑾一愣,随即笑出声,“我看你应该去说媒,说成的夫妻能比卖出去的酒还多!”

    话一出,席间顿时哄然。几个小厮正憋着笑,立刻扑哧一声没忍住,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到碗里。

    管家先是愣了愣,随即急得瞪眼:“公子又拿老奴取笑!我哪配什么说媒人,顶多是个跑腿的。”

    祁瑾眼睛都笑弯了,举箸拨了拨碗里的萝卜片:“你管铺子能管得井井有条,张罗几桩好事也未尝不可。世上好人不多,你嘴巴利落,替人撮合,倒也算一桩功德。”

    小厮们忍不住跟着起哄:“就是啊!管家要是真去说媒,榆关镇上的小子们可得排着队请呢。”

    管家被笑得耳根通红,连连摆手:“你们这些小崽子!一个个不怀好意!”

    玩笑话说完,祁瑾才说:“那女孩无父无母,连个名字都没有,我没见过这样的可怜人。她的顽劣,是因为没有人教,可骤然有人出面也不好。循循善诱,也许对她是最好的。”

    岁末将近,榆关镇一夜雪后,瓦脊皆覆银霜。街巷张灯结彩,门楣下挂着新裁的红绸,寒气里却有热油与酒曲的香气相互缠绕。

    书院今岁依例举办迎新诗会,士子商贾、乡绅官役皆可入内,一来雅集抒怀,二来为来年讨个好兆头。祁瑾的酒铺自开张后,清冽之名渐起,山长特意差人来请,点名要用他家新酿的冬曲。

    管家早早把几口青瓮抬进书院后院,瓮口以蜡封缠绳,寒气中仍隐隐拔出一缕清甜酒息。按理说,他一人出面即可。

    谁知山长亲自到门前相迎,笑言:“既用其酒,何妨请其人一同入座。”

    祁瑾遂只得同往。

    书院大堂铺了新席,烛火分列如星。

    雪色从回廊倾入,映得堂中人影清晰。祁瑾一身素青,衣襟与雪光相映,步入席间,神色温和,不与人争一言。

    山长击木为节,道:“今岁主题,仍是‘迎新’。有愿赋诗者,不拘古今体。诸君但请。”

    堂上便有士子起身,或吟咏“梅破雪心”,或诠释“除旧迎新”,辞采不一。

    有人雕章琢句,气韵却欠,也有人胸次开阔,而笔意略粗。

    祁瑾的目光却落在窗外檐角那串长冰,听着堂中吟声起落。

    山长笑道:“酒香既至,诗兴更添。祁公子既以酒助兴,可愿也以句相和?”

    席间目光一齐落来。

    祁瑾微一欠身,踱到案前,拈笔蘸墨,略一沉吟,便提笔写道:

    “北风其烈,草木未芳。新岁方至,室家呈祥。北风其烈,川水汤汤。嘉宾在位,举酒高堂。北风其烈,昊日将昌。君子怀德,福祚无疆。”

    笔锋顿住,祁瑾收笔搁下。

    虽言辞质朴,却气韵浑成。席间先是一静,随即掌声雷动,几位老成的士子频频点头:“好一个‘君子怀德,福祚无疆’!”

    山长眼中亦现喜色,拂须笑道:“好!祁公子一首诗,便有经世之风,真乃气骨不凡。”

    有人趁机举杯:“此诗此酒,皆堪称上品!”

    祁瑾举盏一饮而尽,不多作言。

    诗会渐入尾声,堂中烛火半摇,檐外雪声细落。

    山长立于高座,忽又开口:“祁公子既才学如此,何妨来我书院讲上一课?诸生若得聆听,定是获益良多。”

    此言一出,堂下士子俱是振奋,纷纷点头附和:“请祁公子讲学!”

    “愿得一闻!”

    祁瑾略一迟疑,眼底掠过一抹笑意,随即起身行礼:“既是山长所邀,祁某不敢推辞。”

    冬雪渐消,春草新生。转眼便至第二年。

    这一年雨水充沛,榆关镇街巷两旁的榆树长得愈发繁盛。

    及至夏日,绿荫如盖,蝉声长鸣。书院依旧学子云集,堂前竹影婆娑。

    山长早早张罗,将祁瑾亲自请入。书院大堂开了窗扇,夏风带着荷塘清气徐徐拂来。

    祁瑾一袭素衫,随意系着青带,衣角随风轻摆。

    他是眸光在诸生之间徐徐掠过,神色温和:“山长厚意,让我来此。我不过一介布衣,不敢妄谈经世之道。只是日常所读,些许感悟,今日与诸君同商榷。”

    “诸位读书,皆怀一腔凌云之志,盼他日能登庙堂,以文章济世。但欲治天下,先须知何为治世。”

    堂中渐渐静下来。

    祁瑾执扇而坐,目光温和,却沉稳如山:“治世之要,在于安民。民心若安,国自长久。民心若乱,朝廷再严苛,也不过是将烈火压在灰下。”

    一名年少士子忍不住问:“安民,当如何安?”

    祁瑾微微一笑,扇骨轻敲案面:“足食而后知礼。仓廪若虚,百姓必流离。治世之君,首要在农桑水利,不可轻忽。若仓廪充盈,盗贼自息;若田亩失治,再严的法令也无济于事。”

    他语声不急不缓,却句句掷地。

    有人暗暗点头,想起近年荒岁,心下颇有感触。

    祁瑾续道:“然而,民有生计,还需心有所安。故治世不可唯法,亦不可唯礼。法者,国之纲纪;礼者,人心所向。若徒以刑罚治人,人必惶惶如鸟;若唯以礼义束之,则jian邪必趁虚而入。刚柔并济,方能久长。”

    言至此处,山长忍不住连连点头。

    又有一人问:“若仓廪已实,百姓温饱,礼法并重,却仍有人心怀叵测,如何处之?”

    祁瑾点点头:“是故用人最要紧。士子读书,不可徒为虚名。登庙堂者,当先修其德,次尽其才。德不足以服人,才不足以济世,纵得一时之位,终是祸乱之源。”

    这话说得平平,却正中士子心中隐忧。有人面色涨红,似被点破。

    祁瑾并不点破,只缓声道:“诸位心怀天下,才来此处。记住此言,不负初心,便已胜过千篇文辞。”

    讲至此处,大堂一片寂静,连蝉鸣都似远去。士子们望着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炽热。

    他又轻轻放下折扇,收尾道:“治世之道,归于一言。安其生,正其心,用其才。此三者若得,天下可治矣。”

    堂上讲毕,士子们仍沉浸其中,久久未语。

    祁瑾余光却瞥见窗外墙角,一个小小的影子正蹲在绿荫里,脑袋鬼鬼祟祟伸出来又缩回去。

    他眼底泛起一丝笑意,心思微转,语调也随之放缓:“方才所言,不过治世之要。其实,不必远谈天下之治。做人,亦有同样的理。”

    下面的学生都一愣,不明所以,皆抬头望他。

    祁瑾慢慢道:“做人有三事不可忘。第一,守信。无论贫富,言出必行,才不至失却立身之本。第二,知耻。人若不知耻,便肆无忌惮,终将自取其辱。第三,感恩。饮水思源,受人一饭之惠,亦当铭记。”

    他如同哄小孩似地说:“诸君若能谨记这三点,不论是否入仕,皆能安身立命。”

    短促的静默之后,大堂中一名年纪略长的士子拱手起身,神色郑重:“公子方才言,安民为先。可近岁水旱频仍,民饥则盗起。若以军法处之,则杀戮太重;若姑息不理,又恐贼寇四起,危及乡里。此等情形,当如何为治?”

    堂中立刻安静下来,许多士子点头——这才是他们真正关切的。

    祁瑾微微一笑:“盗贼因饥而起,非本性好乱,实是生计所迫。若只恃军法,固可一时平乱,却伤及百姓之心;若全然纵之,则贼势必盛,反令百姓受害。”

    他略一停顿,缓缓道:“当分‘急治’与‘久治’。急治者,以兵御之,止其锋锐;久治者,在农桑与水利,使百姓不至于饥。朝廷赈济,当兼顾漕运、仓储与赋役。根本若不治,再多军法,不过饮鸩止渴。”

    言至此处,他目光平和地看向学子们:“记住,治盗不在盗,治贫不在贫。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安其生,才能安其心。”

    山长见时辰已过,击木示意:“今日便到此处。”

    士子们起身行礼,却仍三三两两围在祁瑾身边,欲再问些时政之事。祁瑾耐心作答,语气平和,不因重复便显厌烦。有人问赋税轻重,有人问徭役均摊,他一一解答,不急不缓,声音低而稳,像清泉缓缓流过石隙。

    直到人群渐渐散去,书院外的蝉声又重新占了上风。

    祁瑾收起折扇,步出堂外。日光已偏,院墙角落的树荫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半倚在槐树旁,双膝抱着,神色懒散。

    那是个十六岁的姑娘,眉目还带着稚气,眼神却极亮,只是肤色被烈日熏得微黑,锁骨以下尽是纤薄骨骼,手臂也带着细细的旧伤疤。

    她身上穿的,是酒庄里给工人配的粗布衣裳,宽大且褪了色,袖口被她自己胡乱挽到肘上,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臂。脚边的草鞋已经磨得毛边,系带松垮,衬得她整个人像是从杂草丛里蹿出来的野猫。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身朴素到寒酸的打扮,配上那双灵动的眼睛,竟也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锐气。

    祁瑾走到树荫下,俯身看了她一眼。少女警觉地抬起头,眼神里还带着几分防备。

    他却只是温声开口:“方才我讲了三件做人的道理。你听在耳里,可还记得?”

    少女撇撇嘴,把脸别过去:“我又不是你们的学生,记不记得关我什么事。”

    祁瑾并不恼,反而轻笑:“你既坐在这里,听了我的课,便也算是我的学生。”

    她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祁瑾神色温润,声音却带着点探问:“我方才说,做人要守信。可若一个人穷到连饭都吃不饱,还该不该信守承诺呢?”

    这句话让少女愣了愣。她眼神闪烁了一下,似是被戳中什么,却很快抿唇冷笑:“饿死鬼还守什么信?能活下来才算本事。”

    半晌,忍不住又闷声加了一句:“……可要是说了做不到,别人也会瞧不起。那就算活下来了,也不算有脸。”

    祁瑾眼底漾开一抹笑意:“所以,你的意思是,守信不是绝对的。但若能在艰难里仍不忘承诺,才是真正有骨气的人。”

    少女“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说:“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

    祁瑾却点点头,语气郑重:“每个人的为人处世都不尽相同,但你找到了自己的准则,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少女扭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底的异样。粗布衣衫宽大得像挂在竹竿上,偏偏那一双眼睛亮得刺人,好像忽然被点燃了一簇火。

    祁瑾见她别过头,唇角仍噙着笑。目光落在她扎起的马尾上,眼神柔了几分。

    他沉吟片刻,又开口:“那我再问你一个。”

    少女警惕地瞪他:“你烦不烦?”

    祁瑾却不与她争辩,只缓缓道:“若是为了活命,做了错事,还算不算错?”

    这句话落下,像石子投进水里。少女愣了愣,眼神闪烁,喉咙里像是堵了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祁瑾也不逼她,只是收起折扇,转身欲行。走出两步,他忽而顿住脚,回眸道:“三日后傍晚,镇外荷花池畔。若你想到了答案,就去那里告诉我。”

    少女眨了眨眼,满脸写着不耐:“谁要去啊。”

    祁瑾只是温声一笑,不再多言,转身往长廊深处而去。

    阳光斜斜落下,槐树荫下的少女愣愣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