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譬如昨日死（4）

    三日过去，女孩从酒庄里出来，犹犹豫豫地往镇外的荷花池走去。

    她是个有娘生没爹养的孤儿，生下来便不知道父母是谁，也没有名字。在义所里长到八岁就被赶出来做工，她不会做工，手笨又怕被骂，只能偷，也只能抢。久而久之，街巷间的人见了她，就喊一句“贼丫头”。

    她也不恼。难听是难听，好歹算个名儿。

    贼丫头就这么活着，直到去年，有个好心地大叔带她去书肆工作，只可惜第一天就毁了人家的书，就在她以为她又得回去当小偷的时候，第二天那大叔将她领到自家的酒庄里学酿酒。

    她也算是有了个稳定的工作，心想自己怎么样也得改名叫酿酒丫头了吧？

    荷塘边晚风起，荷叶簌簌摇着。她心里想，自己定是疯了，才会按着那个男人的约定跑来。可脚步就是不听使唤，一步一步踏在石板小径上。

    一路走到池边，她心跳得厉害。

    日头已偏，晚风吹动荷叶，簌簌作响。

    她原以为能看见那个人静静等着，可眼前只有一地散乱的书，纸张被风吹得翻飞。石阶旁掉着一个包袱，鼓鼓囊囊。

    她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走错地方。

    风把纸页吹得扑簌作响，仿佛无数白蝶在暮色里挣扎。

    她蹲下身，把一张翻到草丛里的书页捡起，纸面溅着泥点。她不识几个字，只觉得笔迹端正清雅，像极了他给自己的感觉。

    她把散落的书本草草叠好，又把包袱一并抱起。心里想着，大约是那个人临时有急事，才把东西落在这里。

    “我先替你收着。”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傍晚的风越来越凉，荷叶簌簌作响。她抱着包袱往回走，脚步急促，生怕夜色太深。

    回到工坊的宿舍里，她才把那包袱放到案上。

    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盯着包袱看了很久，指尖一寸一寸摩挲过布口，心口怦怦直跳。

    终于，还是忍不住把绳子解开。

    包袱口一松，里面的东西一件件露了出来，最上面是几件首饰，两只素银雕花簪，一对小巧的玉珠。放在一套鹅黄色的裙子上，这衣服颜色淡而不俗，绢面细滑，在昏暗油灯下泛着柔柔的光。

    “难道是送我的？”她随即摇头，“兴许是送给什么姑娘的……”

    她将包裹重新系上。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没大亮，她就背着小布袋往酒庄跑去。

    酒庄门口，青漆的木门却紧紧关着。

    “今日怎么没开门？”她低声嘟囔，踮着脚去推门，门闩死死落着，纹丝不动。

    正疑惑间，拐角传来脚步声。

    一个中年男人快步走来，正是酒庄掌柜。平日里他总是神色利落，此刻却眉头紧锁，面上带着掩不住的焦急。

    “掌柜的。”她小声喊了一句。

    管家看见她，怔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落在她脸上：“你来了？”

    她问：“今日怎么不开门？”

    管家神色一滞，随即抿唇，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片刻，他低声道：“我家公子昨夜出了事，被人抓走了。就在昨日傍晚，他拿着一些书还有新买的衣服，说想收你为徒，就去荷花池赴约了。谁知刚到荷花池，就被人抓走了。”

    她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被人当头劈了一记闷雷。手脚瞬间发冷，连指尖都僵住了。

    她嗫嚅着：“……什么事？他……他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

    管家叹气，声音压得极低：“说是……讲学时言语触了新皇的忌讳，被当作大逆之罪。如今已经关进牢里了。”

    她呆呆地站在门口，脑子里只剩“牢里”两个字。包袱里的鹅黄色裙子，忽然像火一样在心口烧了起来。

    ……

    夜色渐深，她洗了个冷水澡，抹去身上工坊残留的酒气与灰尘。换上新衣裳，布料冰凉贴上皮肤，她整个人僵住。衣裳比她想象的轻软，颜色淡雅，不是街上小贩的粗布，而是细细挑选过的绢。穿上身，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

    灯火下，她照着铜盆里的水影，笨手笨脚地学着挽发。她从没用过这么好的簪子，手抖得厉害。几次挽散，鬓边头发垂落下来，贴在脸上，更衬得她眼睛明亮。

    “真丑。”她气急，抿紧唇角，胡乱把发髻一挽，簪子斜插进去，勉强算个样子。

    她又拿起那对玉珠耳环，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耳洞。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油灯里油花炸开的声音。她攥紧那对耳环，尖端在灯火下泛着冷光。她喉咙一紧，手心渗出冷汗，最后咬咬牙，将其中一枚狠狠抵在耳垂上。

    “嘶——”

    一阵钻心的疼，她的眼角立刻泛酸。指尖发抖，手背冒出冷汗，耳垂却只渗出一滴细小的血珠，很快在灯光下凝住。

    她屏着气，把耳环扣好。又趁着疼意还在，狠狠穿了另一边。

    全部穿戴好，她俨然换了个人一般。

    鹅黄色的长裳垂到脚踝，腰间细细一束，衬得她本就纤瘦的身子更显出一丝修长。裳角自然铺展，绢面随她的动作轻轻荡开，像是夏夜荷塘边浮动的水光。

    换上这身绢衣，她整个人仿佛从阴影里被推到灯火下。颈项细白，锁骨浅浅起伏，被鹅黄映衬得愈发清秀。鬓发虽不甚工整，几缕垂落下来，却在她微抬眼的瞬间，反而添了几分柔意。

    耳垂上，那对玉珠还带着点隐隐的红痕，珠子本不算华贵，却因她生涩而倔强的神情，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明艳。

    夜色如水，月华冷洒，空旷的街巷静得出奇。

    石板泛着苍白的光，仿佛被打磨过的镜面，将她奔跑的身影一寸寸映出，又在风里碎裂成影。

    她的呼吸急促，鹅黄色的长裙被夜风翻卷，裳角拍击着小腿，衣摆仿佛挣扎的羽翼。她奔跑得太急，脚下的新鞋挤得她有些难受。

    她的影子乱七八糟地扑在青石上。头发早已散开，漆黑的发丝被风卷起，横斜飞舞，掠过她的脸颊，贴在微汗的颈项上。

    “叮——”

    一支素银簪子从鬓间滑脱，坠落在青石板上，滚出几圈，在夜色中迸出冰冷的光。声音清脆，却刺得她心头一震。

    她猛地停下，俯身去捡，指尖攥住簪身，手心因紧张而沁出细汗。簪子在月光下冷冽生辉，衬得她此刻的狼狈格外讽刺。

    她胡乱地将它插回鬓间，手忙脚乱挽了两下发髻，却因慌乱和生疏，越弄越乱。

    几缕发丝垂落下来，贴在眼角。

    她咬紧牙关，继续向前跑。可才冲出几步，另一支簪子也跟着松脱。

    黑发彻底散落，夜风一吹，长发乱如瀑布，拍打在她的肩头与背脊。她将簪子捡起，两支一起握在手心里。

    她奔跑的身影，在月光下既狼狈又惊艳。鹅黄色的衣裳翻飞，与黑发交织在一起，像夜空里燃烧的花，花瓣正在风中支离破碎。

    她脚步踉跄，却依旧拼命向前。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可又顽强地稳住，好似命悬一线的挣扎。

    胸口的心跳急促得要炸裂，喉咙因奔跑干涩发紧，耳边只有风声和自己急切的喘息声。

    她的眼睛却明亮，亮得如同点缀在夜空上的星星。

    前方的街巷渐渐荒寂，原本还零星亮着灯火的铺子全都关了门，只余残烛在风里摇曳。她的脚步在青石板上急促敲击，回声一声声撞进黑暗，像无数心跳的回响。

    大牢就在镇子北方，墙高如山，墨色的影子横亘在月光下，森冷得令人透不过气。越靠近，越显得孤绝荒凉，像是把整座城与生死隔开。

    她气息紊乱，喉咙火烧般干涩，双腿酸得快要断开。她停在离牢门数丈远的地方，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像要把肺撕裂。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两支簪子，掌心早已被簪尖硌得发红，却没有半分松开。

    月光倾斜在她身上。鹅黄色的绢衣早被汗湿，贴在她纤瘦的身子上，勾勒出细若游丝的轮廓。耳垂的玉珠随着她剧烈的喘息微微颤动，映得那点隐约的血痕更加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