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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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辛想。 从小到大都如此。 她是一个行走的麻烦,经常为身边的人带来困扰。 当然,身边的人主要指我。 而且她还不知道自己很麻烦。 她总是理所应当。 比如此刻,明明已经消失了快两周,又一句话解释都没有地突然出现,理直气壮地发来消息。 投影屏幕上明晃晃显示出她发来的三条微信, “晚上我要去你家睡觉。” “晚饭想吃糖醋排骨、干煸豆角和鱼香rou丝。” “亲亲【图片】” 我忘了在投屏的电脑上退出微信。 我已经看到师弟师妹们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并且开始互相挤眉弄眼。 “祝师姐还会做饭啊~~~”不知道他们是如何通过表情达成协议,总之,一位和我合作最多的师妹被推出来和我对话,语气和平时有所不同。 大部分时候,对方与平日不同的反应都会使我疑惑,毕竟对我而言,理解其他人的表情和言语一向是一件难事。但拜辛想所赐,我从小就见惯了别人这种神态、语气与动作。 从小学开始,她拉着我走在校园里,总会出现这种情况。一群人一边挤眉弄眼发出奇怪声音,一边看向某个脸色发红、不与辛想对视的男生。 后来,更是男女都有。 我曾问过辛想,这些人是什么意思,她满脸不耐,“想看我笑话的意思,你不用理他们。” 所以此刻我迅速反应过来。 看笑话,这并不友好。 对于不友好的态度,我自然也有应对的办法。 我没有理会师妹不友好的询问,“这次的实验报告,周五结束前交上来。” 今天星期四。 果然,实验室里一片哀鸿遍野。 在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中,我拿出手机回复了辛想,“哦。” 打开家门的时候,屋子里灯火通明,已经多日未见的辛想穿着睡衣躺在我的沙发上,屋子里充斥着熟悉的沐浴露香味,就像半个月前的不愉快从未出现那般,“祝余,这都几点了,你怎么才回来,不是五点半下班吗?” 我下意识看了看手表,“现在七点零三分。” 辛想瞪我。 我很快反应过来她不是在问时间,而是又在不高兴,她高兴的时候叫我小名淼淼,不高兴的时候称呼我大名祝余,虽然我始终不能理解她情绪变化的缘由,但这个规律从未出错。 “下班去买菜了。”我举起手上提着的菜给她示意,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声响,里面装着她点名要的食材。 雨水顺着塑料袋往下滴,一颗颗滴在地板上,形成一小滩水渍。 除了刚拖完地,我没办法接受湿漉漉的地面。我不喜欢这样,即使我如今已经成长了很多,不会因为再这种小事发脾气,但还是无法抑制地感到烦躁。 我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该先把手中的塑料袋放进厨房,还是该先蹲下来把地板擦干净? 思考之间,辛想走到我身前,“你去把菜放好,湿衣服换掉,我把地上的水擦干净。” “哦。”这种时候,我总是很感激别人为我解决难题。 我提着塑料袋往厨房走去,进厨房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辛想正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拭地面,确认这个令我困扰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后,这才放下心来。 我按照辛想给我的下达的指令,放好买来的食材,又换下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准备开始做饭。 “不急,你先过来。”辛想已经坐回沙发上,她总是不好好坐,整个人瘫软在沙发里,像一条海参。 海参待我坐下,立刻将头枕在了我的腿上。 我低头看她的脸,她也正在看我,目光一瞬不移。 顶光灯照在她脸上,像在发光。 一张正在发光的脸。 辛想的脸,大家都说好看,关于外貌,我也说不出来个子丑寅卯,只能说,面前这个人五官是比其他人来得对称一些。 但再好看也只是一条海参。 “我买了你喜欢的苹果,你吃点水果再去做饭。”辛想指了指茶几上的苹果,削好了皮,切成了八块一模一样的块状物,被整齐地摆在了盘子里。 “哦。”又是苹果。 我不喜欢吃水果,我觉得水果味道都很复杂,又酸又甜,有些还很涩,对我的味蕾而言,很难接受。而且水果每个都长得不一样,直接食用的感觉很奇怪,我一直拒绝。 可一个谎需要用一千个谎来圆。 现在想来,都怪高二那年。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哦对,张崇鱼。 记忆像被切开的水果,汁水四溢地涌了上来。 高二那年的平安夜,他把我拦在了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神秘兮兮地拿出来两个包装精美的苹果和一盒巧克力。 “反正你把这个送到她手上就可以了。”面前的男生对比了一下手上两个苹果的大小,选出青一点、小一点的那个递给我,“这个留给你了,就当跑路费。” “拜托你啦。”他双手合十,拖长了最后一个字,挤出了唇边的梨涡。 或许他以为自己很可爱。 在我看来并不然,像只作揖的猴子。 但苹果和巧克力又没什么错。 我本来不想接过,但对方态度很礼貌,mama说过,礼貌的人拜托你做事,你也应该礼貌地回应他。 于是我伸手接了过来,和苹果、巧克力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封信。 其实这种事情从小到大都很多,我转交给辛想不少的信,具体来说,是二十二封。 但这次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在这次递信的对象。 面前的男生叫张崇鱼,是隔壁班的文娱委员,据说是我们这届的级草,和辛想两人一向是学校大型活动固定的主持人。 那段时间,辛想因为圣诞节晚会彩排,已经很多天没和我一起吃饭了。我经常看到她和张崇鱼两人待在一起,低头讨论流程时靠得很近,近到她的发梢都快扫到他的肩膀,偶尔两人脸上会同时出现笑容。 我感到轻松的同时,也觉得有些不适,可能是因为不习惯,不习惯会让我不适,但这也很正常,我本来就很难适应变化。 “谢谢你啊,淼淼。”张崇鱼见我接过了平安夜礼物,笑得更开心了。 “不用谢,我叫祝余。”不要跟着辛想叫我淼淼,我们一点也不熟。 那天晚自习后,我把苹果、巧克力和信交给辛想。她懒洋洋地把信丢在一旁,先拆巧克力包装盒,长长的睫毛垂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鬼使神差地开口问了一句,“你觉得张崇鱼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辛想拆包装纸的动作顿了一下,她反问。 “你觉得张崇鱼怎么样?”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辛想抬头,将目光从包装盒上移到我脸上,眯起眼与我对视,我不喜欢和人对视,于是我埋下了头。 “就那样。”辛想语气有点凶,“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那样是哪样?辛想的回答很不清晰明了,我不太满意,但她有点凶,我也不敢再问,“哦。” “你呢?”辛想却不依不饶,将问题又抛了回来,“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觉得他不怎么样。”我对他没什么好感,他只是辛想带来的无数个麻烦里的一小个,但莫名其妙的,我不太喜欢他。 “为什么?” 我哪里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喜欢和厌恶都是无缘无故的,但这种话说出来会显得我很没有教养,怎么能无缘无故讨厌一个同学呢? 于是我思考了一些理由,“他喜欢打篮球,夏天身上都是汗。”这是事实,每次辛想和我一起路过篮球场的时候,他就会从球场冲出来,汗湿的球衣粘在后背上,很难闻。 “他还总喜欢大声说话,很吵。”这也是事实,他经常大声在教室门口喊辛想的名字,会打断我做题的思路。 “而且他还喜欢穿内增高。”辛想本来就高,有一米七,而他比辛想高了不到十厘米的样子。但当年级上盛传情侣最佳身高差是十三厘米,辛想和隔壁体育委员更配的时候,他就陡然变高了。我不认为他在一夜之间能长高五厘米,穿内增高是非常合理的推论,并不算我故意抹黑他。 辛想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了,“祝余,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经常看到,就知道了。”我小声回答,但背后说人坏话总是让我感到不安,于是我想找点事情可做。 当时,我的手上刚好有一个苹果,所以,我开始吃苹果了。 那个青涩的苹果在我嘴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咔嚓。” “他都不是我们班的,班上其他人你见更多,怎么就不知道。”辛想继续逼问,她的脸都快凑到我这边来了。 “咔嚓。” 酸甜微涩的味道在我嘴里蔓延开来,但我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比起解释为什么我会注意张崇鱼,忍受一个苹果要容易得多。 于是我吃掉了那个属于我的苹果,小一点、青一点的那个。 辛想眼神逐渐变得惊喜,她总是很容易被夺走注意力,“淼淼,你能吃水果了?” 我想了想,“嗯,我喜欢吃苹果。”然后我指了指辛想手中那个又大又红的苹果,“这个你吃吗?”那个张崇鱼碰过的苹果。 “不吃给我吧。” 从此,我就变成了爱吃苹果的祝余。 爱吃苹果的祝余就这样吃了八年的苹果,我算过,至少吃下了一千五百个。 当时我根本不知该如何跟辛想解释我根本不爱吃苹果这件事?而时间拖得越久,越无法解释。 一个苹果不止需要一千个苹果来圆。 潜意识告诉我,不装下去,我就会有大麻烦了。 还好当年我没有装哑巴。 “好吃吗?”辛想问我。 “咔嚓。”我又啃了一口,如之前千百次那样说出“好吃。” 苹果脆生生的口感在我齿间碎裂,汁液带着微酸的甜味——至少比高二那个青涩的、没削皮的苹果好吃得多。 我依旧不喜欢苹果。 但所有水果里,我最喜欢苹果。